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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烬雪归鸿 > 第323章 梅殒香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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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苏府的梅花……开得极好。”

谢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在这破败的山神庙中缓缓铺开,仿佛推开了一扇尘封十年的、沉重的大门。门外,是苏清韫记忆中那片被血色与灰烬覆盖的荒原,而门内,隐约透出的,却是她从未看清过的、另一种光景。

苏清韫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凝聚,聚焦于谢珩那难得流露出追忆与复杂情绪的脸上。风雪在庙外呜咽,却仿佛成了他话语的背景,将时光拉回到那个遥远的、梅香浮动的午后。

“那年我十六,奉父命,随他前往苏府拜会你父亲,苏正庭。”谢珩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斑驳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名义上是晚辈拜见世伯,实则……是两位‘承影’守护者,关于组织未来、关于秘藏处置的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欢而散的密谈。”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不知是对那注定失败的会谈,还是对命运的无常。

“大人们在书房争执,气氛凝重。我心中烦闷,便寻了个借口,溜到了苏府的后园。”他的声音渐渐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度,“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苏清韫的心猛地一跳。

“你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站在那株最大的白梅树下。梅花开得正好,簇簇团团,如同积雪。你踮着脚,想去折最高处那一枝开得最繁盛的梅枝,却怎么也够不着。”谢珩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属于少年人的笑意,“阳光透过花枝洒在你身上,你有些气恼,脸颊微微鼓起,那样子……很生动。”

一幅模糊却带着暖意的画面,随着他的描述,强行挤入了苏清韫被痛苦冰封的记忆深处。鹅黄的衣衫……踮起的脚尖……够不着的梅枝……还有那阳光和花香……这些碎片是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鼻尖发酸的熟悉感。

“我……我当时……”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

“你发现了我。”谢珩接了下去,目光终于转向她,那深邃的眼底,翻涌着苏清韫看不懂的情绪,“你并没有惊慌,只是眨了眨眼,看着我,然后指了指那枝梅花,说:‘喂,你个子高,帮我折一下。’”

他的模仿带着一种生硬的笨拙,却奇异地还原了那个少女娇憨而理所当然的语气。

“我帮你折了下来。”谢珩继续道,声音低沉下去,“你将那枝梅花拿在手里,低头嗅了嗅,然后抬头对我笑了,说:‘谢谢你,这枝最好看,送给你吧。’”

**“送给你吧。”**

这四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苏清韫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扣!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头痛袭来,她闷哼一声,扶住了额头,眼前阵阵发黑,无数模糊的光影和碎片疯狂涌现!

鹅黄的衣衫……少年清隽却略带阴郁的侧脸……伸向梅枝的、骨节分明的手……还有那枝被递过来的、带着清冽香气的白梅……以及,自己那带着几分得意和未经世事的天真笑容……

是真的!那段记忆是真的!并非谢珩杜撰!

可是……可是为什么后来……

“后来呢?”她强忍着头痛,声音颤抖地问,眼中已不受控制地氤氲起水汽,“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只剩下……只剩下你拿着烧红的铁箸……”

她说不下去了,那段被篡改的、充满痛苦和背叛的记忆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谢珩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痛楚,似是愧疚,又似是某种压抑至深的愤怒。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更加低沉、仿佛压抑着巨大波澜的声音说道:

“因为那天晚上,‘烙印’觉醒了。”

苏清韫猛地抬头。

“就在我们折梅交谈之后不久,入夜时分。”谢珩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将刚刚泛起的一丝暖意彻底驱散,“你父亲,苏正庭,启动了‘承影’的秘法。他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同时引动了我们两人体内潜藏的血脉之力。就在苏府那间从不允许外人进入的祠堂密室里。”

他的叙述将苏清韫强行拉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痛苦与诡异的场景。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谢珩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灼热与撕裂,“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骨髓深处被强行唤醒,在肩胛骨上疯狂燃烧、烙印。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某种外来的、强大的精神力量冲击下,变得混沌不清。我最后看到的,是你同样痛苦蜷缩的身影,以及……你父亲那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

苏清韫浑身冰冷。祠堂密室……父亲冷静的眼睛……极致的痛苦……这些碎片与她记忆中那模糊的、充满灼热和屈辱的场景开始重叠、交织。

“等我再次恢复部分清醒时,”谢珩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回忆中拉出,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肩上的烙印已经成型,而关于那天下午折梅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被强行植入的、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憎恶的记忆——我如何用烧红的铁箸,在你肩上烙下屈辱的印记,如何狂妄地宣誓占有,而你,如何痛苦地承受。”

苏清韫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如纸!原来……原来那段支撑了她十年恨意的、最核心的记忆,竟然是假的?!是被父亲用某种匪夷所思的秘法,强行篡改覆盖的?!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声音嘶哑,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痛苦和愤怒。那个温文尔雅、教导她忠孝节义的父亲,为何会对自己的女儿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谢珩的眼中掠过一丝深刻的恨意与讥诮:“为什么?为了彻底斩断我们之间可能产生的、不受他控制的联系。为了让你对我,对谢家,只剩下纯粹的恨意。为了确保他‘主藏’一脉的继承者,能完全听从他的安排,为了他那……不切实际的复国梦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双生烙印’本身带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尤其是在初次觉醒时,那种同源血脉的共鸣,很容易让烙印者之间产生超越寻常的亲近与信任。你父亲害怕这种联系会影响他的计划,所以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用巨大的痛苦和扭曲的记忆,将可能的亲近,彻底扭曲成刻骨的仇恨。让你恨我,让你依赖他,让你成为他手中最听话的、开启秘藏的‘钥匙’。”

真相竟是如此不堪!她敬爱了十几年的父亲,竟然从一开始,就将她视为一件工具,一件可以随意篡改记忆、扭曲情感的器物!而谢珩……他竟也承受了同样的记忆篡改之苦?

“那你……”苏清韫看向谢珩,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你的记忆……”

“我?”谢珩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自嘲与苍凉,“我的记忆同样被扭曲了。只是或许因为我谢家‘主守’一脉的烙印特性,或许是因为我父亲暗中做了些什么,我对那段真实记忆的残留,比你多一些。我依稀记得梅树的影子,记得那枝白梅,记得你递给我时脸上的笑容……但这些碎片,与我被强行植入的、关于残忍烙印你的记忆,以及后来苏家覆灭时你看向我那刻骨仇恨的眼神,疯狂地交织、冲突……”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苏清韫从未听过的、深可见骨的疲惫与挣扎:“十年……苏清韫,这十年,我每一天都活在这种记忆的撕裂与混乱里。一边是模糊的温暖,一边是清晰的仇恨与背叛。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都是假的。我只能凭借理智和后来查到的蛛丝马迹,去拼凑那被掩埋的真相。”

苏清韫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痛苦与迷茫。这一刻,她心中那座由十年恨意筑起的高墙,轰然崩塌了一角。原来,他不只是一个冷酷的复仇者和权谋家,他也是一个在命运玩弄下,同样伤痕累累、挣扎求存的可怜人。

她恨了十年,怨了十年,到头来,却发现连恨的根基都是虚假的。而那个她恨之入骨的人,竟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

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不知道该恨谁,不知道该信谁。父亲?谢珩?还是这该死的、操弄人心的命运?

破庙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苏清韫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接过那枝白梅,也曾……在无数个夜晚,因肩头那虚假记忆带来的屈辱而紧紧攥拳。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都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由野心、秘密和残忍秘法构成的漩涡,身不由己,互相伤害。

“所以……”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苏家灭门……你……”

这是她最后,也是最难解的心结。

谢珩闭上了眼,浓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那里面不再有迷茫,只剩下沉淀了十年的、冰冷的决断。

“苏家灭门,是陛下钦定,是我父亲执行,而我……”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是递上那最后一根稻草的人。”

他看向苏清韫,目光坦然而残忍:“我没有阻止,甚至……推波助澜。因为那是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能活下去,并且……最终向所有造成这场悲剧的人,复仇的方式。”

“活下去……复仇……”苏清韫喃喃重复着,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没错。”谢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活着,才有机会弄清真相。活着,才有力量向那些操控我们命运的人,讨还血债!无论是龙椅上那位,还是……其他任何人!”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牢牢锁住苏清韫:“现在,你知道了部分真相。那么,苏清韫,告诉我,你是要继续沉溺于被篡改的仇恨中,还是……与我一起,沿着这条布满荆棘的血路走下去,去向真正的罪魁祸首,讨一个公道?”

他将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抛到了她的面前。

是选择相信这匪夷所思的真相,与这个曾经恨之入骨的男人合作?还是固守那份支撑了她十年的恨意,哪怕那恨意源于虚假?

苏清韫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眼神从最初的混乱、痛苦,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燃起的、冰冷的火焰。

她看着谢珩,看着这个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三个字:

“我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