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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西省委大楼,十一层。

这一层是权力的绝对核心,平日里安静得近乎肃穆。走廊上铺着厚重的枣红色地毯,那是权力的底色,也是最好的消音器。任何急促的脚步声踏上去,都会被瞬间吞噬,正如许多激昂的理想和尖锐的矛盾,一旦进入这一层,都会变得悄无声息。

杜铭走出电梯,皮鞋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整理了一下袖口,神色如常,腰杆挺得笔直。作为省委常委,他在这栋大楼里拥有足够的话语权,但他很清楚,今天要见的这个人,才是这栋大楼真正的主宰。

省委书记,张瑞年。

秘书小赵见杜铭来了,连忙从外间迎了出来,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殷勤:“杜省长,张书记在里面等您有一会儿了。”

杜铭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扇紧闭的深褐色双开大门。在那一瞬间,他体内的灵魂——那个曾在嘉靖、隆庆两朝历经宦海沉浮的大明首辅赵贞吉,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他在紫禁城文渊阁里闻惯了的檀香与墨汁混合的气息,也是权力发酵后的特有味道。

“杜省长,请。”小赵轻轻推开门。

杜铭迈步而入。

“书记。”杜铭走到桌前,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依着规矩,微微欠身致意。

“来了?坐。”张瑞年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黏在手中的文件上,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绝世珍宝。

杜铭依言坐在对面的待客椅上。这把椅子的高度经过精心设计,比张瑞年的办公椅略低两寸。坐在这里的人,无论职位多高,视线都要微微上仰,这种心理暗示在官场中无处不在。

张瑞年手里捏着的,正是杜铭前天递交上去的《东方芯二期工程进度报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只能听到纸张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墙上挂钟沉闷的走字声。张瑞年看得很慢,有时会在某一页停留很久,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杜铭神色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古井无波。在杜铭眼里,此刻的张瑞年,像极了大明朝廷里那些擅长“借刀杀人”又精通“明哲保身”的言官清流,又或者是晚年的徐阶,面慈心苦,每一步都算计到了骨子里。

终于,张瑞年放下了手中的笔。

“杜铭同志啊,”他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这二十个亿的专项债,就像水泼进了沙地里,连个响声都没听见就见底了?我知道搞高科技烧钱,省委也是全力支持的。但是——”

他话锋一转,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人的心口。

“省审计厅那边的同志很有顾虑啊。他们反映,有几笔大额资金流向不明,名目是‘海外技术咨询’?而且走的还不是常规的招投标程序。甚至有两笔,是直接打进了离岸账户。”

这是一个典型的政治语言陷阱。

张瑞年没有直接指责,没有拍桌子骂娘,而是借“审计厅”之口发难。他在观察,在等待杜铭的反应。如果杜铭解释不清,显得慌乱,那就是把柄,是他张瑞年敲打副手的筹码;如果杜铭解释得过于清楚,把所有细节都摊开,那万一将来出了事,他张瑞年作为知情者,也脱不了干系。

他要的,是一个“解释”,但又不能是一个“真相”。

杜铭心中冷笑。这种把戏,他在大明朝见得多了。当年严嵩父子当权时,下面的官员为了修河堤,不得不从私账上走银子买通关节,上面的人也是这样,一边要政绩,一边查账目,把人逼在夹缝里求生存。

杜铭微微欠身,那是大明首辅赵贞吉在面对这种权谋算计时惯有的从容,这种从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历经两世沉浮后的底气。

“书记,光刻机不是砖头瓦块,它是工业皇冠上的明珠,是现代工业的咽喉。”杜铭的声音不大,但字字铿锵,“我们要搞‘东方芯’,要从无到有,就必须面对现实。现在西方国家,特别是以美国为首的‘瓦森纳协定’成员国,对我们进行的是铁桶一般的围剿。别说是一台EUV光刻机,就是一颗螺丝钉,他们都恨不得查三代。”

杜铭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张瑞年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有些路子,注定是崎岖的;有些钱,注定不能走得太‘大张旗鼓’。那些海外专家,如果走正规聘用程序,他们的名字一旦出现在公示名单上,第二天美国的制裁令就会发到他们家里,甚至连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所谓的‘咨询费’,买的不仅是技术,更是在这个封锁网里撕开的一道口子。”

张瑞年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他将擦得锃亮的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冷冷地审视着杜铭。

他和杜铭的关系并不亲厚,甚至可以说有些微妙。

杜铭年纪轻,魄力大,手段强硬且极具个人色彩。对于这样一位副手,张瑞年心情复杂。既希望杜铭能干出成绩,给海西省委、给他张瑞年的履历上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又担心杜铭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风格会惹出大乱子,最后火烧连营,殃及池鱼。

如果“东方芯”成了,那是海西省委在他的领导下取得的辉煌政绩,是他张瑞年更进一步的通天阶梯;可如果败了,或者是中间出了什么经济违纪的篓子,被中纪委盯上,他必须确保那溅起的泥点子,一滴都落不到自己身上。

这就是张瑞年的为官之道——不粘锅。

“崎岖的路可以走,但要在法律的框架内走。”张瑞年语气变得严肃而疏离,仿佛刚才那个温和的长者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公事公办的封疆大吏,“杜铭同志,你是副省长,应该比我更懂规矩。审计是红线,纪律是底线。这几笔‘咨询费’,我是不知情的,省委常委会也没有具体的备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句话翻译成白话就是:这事儿我装作不知道。钱是你花的,字是你签的,路子是你找的。成功了我有领导有方的功劳,出事了你自己扛雷,别说是经过我同意的。

多么熟悉的配方。当年嘉靖皇帝修玄修道,要银子,却又不肯下旨加赋税,全靠底下的严嵩、徐阶去想办法“变通”。变通好了是皇上圣明,变通不好就是奸臣误国。

杜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但面上却愈发恭谨,甚至流露出一丝感激。

“我明白。”杜铭微微颔首,语气坚定,“这项工作由我全权负责,具体的资金调度也是我签的字。为了突破技术封锁,必须采取一些非常规手段,这些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有任何违规违纪的问题,或者将来上面查下来,我杜铭个人承担全部责任,绝不给省委、给班子、给书记添麻烦。”

这正是张瑞年想听的。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哎,言重了,言重了!”张瑞年脸上的严肃瞬间冰消雪融,化作了春风般的关切。他身体前倾,拿起那支英雄牌钢笔,在报告的末尾行云流水地签下了“同意”二字,笔锋苍劲有力。

“你是干将,是闯将,是海西改革开放的急先锋。省委当然是你的坚强后盾!”张瑞年一边盖上笔帽,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只要是为了海西的发展,为了国家的战略,只要心里装着人民,适当的‘变通’,也是为了工作嘛。我们要有容错机制,要保护敢于做事的干部。”

漂亮话。

文件被推回了杜铭面前。字签了,钱放了,但责任也切割干净了。这是一场完美的政治交易:杜铭拿到了资金的使用权,张瑞年拿到了免责的金牌。

杜铭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份温热的文件。就在他准备拿起来的瞬间,张瑞年似是不经意地,又像是闲聊家常般问了一句:

“对了,杜铭啊,听说以前一直跟着你的那个……叫王大发的?最近怎么没见着人?去欧洲了?”

杜铭的手指在文件边缘停顿了半秒。

这半秒微乎其微,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但在高手过招中,这半秒的停顿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王大发是杜铭的亲信,也是杜铭在这个世界最得力的“脏手套”。他出身草莽,路子野,讲义气,专门替杜铭处理那些无法摆上台面的事情。这次去欧洲,名为旅游,实则是为了配合“东方芯”计划,去接触一位早已叛逃出国的关键华裔科学家,甚至可能涉及到一些灰色地带的交易。

张瑞年这个老狐狸,果然嗅到了味道。

他不在乎王大发去干什么,他也不想知道王大发具体在帮杜铭运什么设备。他在乎的是,王大发会不会变成一颗引爆海西官场的炸弹。如果王大发在欧洲被捕,或者卷入了什么国际洗钱案,顺藤摸瓜查到杜铭,再查到海西省委,那才是大麻烦。

杜铭迅速调整好状态,稳稳地拿起了文件,抬头迎上张瑞年的目光,眼神清澈:

“是的。大发这几年跟着我跑前跑后,身体透支得厉害。早年在工地留下的老伤复发了,医生建议静养。他想着欧洲那边的康复医疗条件好一些,就申请去那边找个疗养院,顺便散散心。”

“散散心好啊。”张瑞年身体后仰,舒服地靠向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意味深长地看着杜铭,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也带着一丝敲打。

“欧洲风景好,阿尔卑斯山的雪,地中海的风,确实养人。但是啊……”张瑞年拖长了尾音,目光变得幽深,“那边的风浪也大。让他注意安全,别只顾着看风景,脚下一滑,掉进海里,到时候隔着千山万水,想捞都捞不上来。毕竟是跟着你的老人,要是出了事,你脸上也不好看,省里也会有风言风语。”

这话里的机锋,已经不仅仅是暗示了,简直是明示。

看好你的一条狗,别让他乱咬人,更别让他掉进坑里把你也拽下去。如果他真出了事,你最好让他彻底闭嘴,别连累大家。

杜铭站起身,将文件夹在腋下,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如山岳般沉稳的气场。他对着张瑞年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三分自信,三分狠厉,还有四分让张瑞年都看不透的深邃。

“书记放心。他这个人命硬,属石头的。而且水性极好,哪怕是在大风大浪里,也是淹不死的。”

这一语双关,既是保王大发,也是在告诉张瑞年:我的人,我罩得住;我的事,我平得了。

“那就好,那就好。”张瑞年挥了挥手,重新低下头,从那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抽出了下一份,“去忙吧。二期工程的奠基仪式,我就不参加了,省里还有个扶贫会议走不开。你代表省委去就行,讲两句,鼓鼓劲。”

不想站台,只想摘果。连奠基仪式这种容易被媒体聚焦、一旦项目烂尾就会被翻出来打脸的场合,他都要回避。

“好的,书记。那我先走了。”

杜铭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出办公室。

厚重的双开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站在走廊里,杜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深海般的冰冷。他深吸了一口气,肺部充盈着微凉的空气,冲淡了刚才那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在这种既想马儿跑、又怕马蹄沾泥的领导手下做事,有时候比对付那些贪婪的洋鬼子更累。洋鬼子要的是利益,给钱就能办事;而张瑞年这种人,要的是名利双收且片叶不沾身,这才是世间最难填的欲壑。

但正因为张瑞年的这种“不粘锅”心态,反而给了杜铭一把尚方宝剑。

张瑞年为了切割责任,主动放弃了对“资金细节”和“执行过程”的过问权。只要杜铭能把事做成,在结果出来之前,他在海外的那些“脏活”,无论是走私设备,还是猎头挖人,甚至是更激进的商业间谍手段,张瑞年都会选择性失明。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