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已成死城。
紫宸殿上,景明帝将一本奏折狠狠摔在地上,猩红的双目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
“废物!一群废物!”
他的咆哮声,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城中每日死者逾千!太医院的方子,喝下去比不喝死得还快!”
“朕斩了防疫司的郎中,斩了城门的校尉,可用处呢?!”
“瘟疫停了吗?!”
无人敢应。
大殿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内侍忽然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开始剧烈地抽搐。
他脸上,几点紫黑色的斑点,如同地狱的印记,清晰可见。
“拖出去!给朕拖出去!”
景明帝状若疯魔,指着那个宫人,声音都在颤抖。
恐慌,终于爬上了这座帝国权力之巅。
禁军大营失守,宫中亦不能幸免。
这座辉煌的皇宫,与外面那座巨大的坟场,并无区别。
……
密林深处,废弃的猎户小屋。
林晚将最后一根银针从赵奕的穴位中拔出,又将一颗磨碎的青霉素,混着草药,喂入他的口中。
他的高烧,终于退了。
那狰狞的伤口,在酒精与硫磺软膏的反复处理下,也止住了腐烂的趋势。
“王妃……”
青锋和仅存的几名亲卫看着林晚,眼中是混杂着敬畏与依赖的复杂神情。
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绝境里,这个看似纤弱的女子,是他们唯一的光。
林晚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京城的方向。
“躲在这里,我们所有人,迟早都会被找到,或者被感染。”
她的声音很冷,像冰块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们得回去。”
“回去?”青锋大惊失色,“王妃,现在京城就是龙潭虎穴,皇帝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布下的网,现在已经被他自己点燃的火,烧得千疮百孔了。”
林晚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走到桌边,拿起一块木炭,在粗糙的草纸上,飞速地书写起来。
她的字迹,不再是娟秀的簪花小楷,而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由横平竖直构成的符号和简洁的文字。
《疫病防控手册·基础版》
一、隔。凡染病者,独居一室,不可与家人共食同寝。送饭食者,需以布巾遮掩口鼻。
二、洁。可以石灰撒遍街巷、屋舍内外。可以烈酒、热醋熏蒸房舍。可以沸水煮烫衣物碗筷。
三、避。人多之处莫往。出门必以多层棉布遮掩口鼻,归家必以皂角洗手。
寥寥数语,却颠覆了这个时代对瘟疫的所有认知。
没有深奥的药理,没有玄妙的君臣佐使。
只有最简单、最粗暴,却也最直指核心的物理与化学手段。
“王妃,这……”青锋看着纸上的内容,满脸困惑。
这东西,能治病?
“这不是药方,这是生路。”
林晚将写好的几份手册,小心地折好。
她看向一名最为机敏的亲卫。
“你,伪装成逃难的郎中,潜入京城。”
“把这些东西,贴在各大药铺的门口,人越多的地方越好。”
“记住,只贴,不语,天亮之前必须出城。”
“你的命,比这些纸,更重要。”
那名亲卫神色一凛,重重点头。
他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任务,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但他更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破局之法。
“王妃,此举……百姓会信吗?”青锋还是忧心忡忡,“官府恐怕会斥为妖言惑众。”
“会的。”
林晚的目光幽深。
“当死亡的镰刀悬在每个人的头顶,太医院的药方又变成催命符时。”
“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们也会死死抓住。”
“我给他们的,不是稻草。”
“是一艘能渡他们过这片死亡之海的船。”
夜色如墨。
那名亲卫换上了一身破旧的衣衫,脸上抹着锅灰,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京城外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不知道,他怀中揣着的这几张薄纸,将在这座死城之中,掀起何等惊涛骇浪。
京城,西城,棺材铺。
老板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铺子里的薄皮棺材,早已卖空。
现在,连最粗糙的木板都成了稀缺货。
街上,收尸的“白役”推着板车,麻木地将一具具盖着草席的尸体运往城外。
空气中,浓烈的药味、腐臭味和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就在这时,一个伙计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掌柜的!掌柜的!门口……门口贴了张怪东西!”
老板不耐烦地走出去,只见药铺的墙上,一张粗糙的草纸格外显眼。
上面用木炭画着奇怪的符号,写着几行字。
“隔?洁?避?”
老板皱着眉头,念了一遍。
“什么乱七八糟的,妖言惑众!”
旁边,一个奉命巡街的官差,看到了这张纸,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将那张纸撕得粉碎。
“非常时期,再敢传播此等谣言,格杀勿论!”
人群中,一个穿着吏服,面色憔悴的中年男人,将那上面的内容,默默记在了心里。
他叫吴三,是西城最底层的一名坊正。
他的辖区,是瘟疫的重灾区。
他的小儿子,昨天也开始高烧不退。
太医院的药,他求爷爷告奶奶弄来一幅,灌下去后,孩子反而抽搐得更厉害了。
他已经绝望了。
回到坊里,看着一张张被恐惧和病痛扭曲的脸,吴三咬了咬牙。
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他用坊里仅存的一点公钱,买空了附近杂货铺所有的石灰。
他组织起坊里还没倒下的青壮,学着那张纸条上的样子,用破布做了简陋的“口罩”,将所有病患,全部强制性地转移到了坊内一处废弃的祠堂里。
他让家家户户烧开水,用醋熏屋。
这些举动,在旁人看来,无异于疯癫。
甚至有百姓与他起了冲突,骂他是在折腾活人。
吴三红着眼,提着刀,堵在祠堂门口。
“谁敢靠近,我杀谁!”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
他只知道,再不做点什么,所有人,都得死。
三天后。
整个京城,依旧被死亡的阴云笼罩。
每日抬出城门的尸体,有增无减。
唯独吴三管辖的那个小小的坊区,出现了诡异的平静。
三天,整个坊,没有再死一个人!
祠堂里,那些被隔离的病人,虽然依旧虚弱,但竟有几个,奇迹般地退了烧!
吴三的小儿子,也能喝下几口米汤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瞬间撕裂了西城浓重的绝望。
“吴三那坊里,三天没死人了!”
“听说就是用了那个墙上贴的法子!”
“石灰!快去买石灰!”
“把病人隔开!快!”
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所有的怀疑和禁令。
人们疯了一样,开始自发地模仿吴三的做法。
石灰、烈酒、醋、棉布的价格,在一夜之间,疯涨了十倍不止,却依旧有价无市。
一张张手抄的《疫病防控手册》,在民间飞速流传,被百姓奉为“救命神方”。
太医院。
刘思源听着外面的传闻,气得吹胡子瞪眼。
“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
他对着景明帝,痛心疾首地进言:“陛下,此乃乱民之举,是歪门邪道!石灰熏醋,若能治病,还要我等医者何用?此风断不可长啊!是有人在借机动摇国本!”
景明帝面沉如水,没有说话。
他看着另一份密报。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西城安民坊,采用‘神方’三日,新增病患两人,死亡零。”
“东城广信坊,沿用太医院药方,三日,新增病患七十三人,死亡四十二人。”
残酷的数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刘思源和整个太医院的脸上。
景明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种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却又奇效无比的手段……
这种视规矩如无物,直指问题核心的思维方式……
太像了。
太像那个在南疆,用盐水清创,用烈酒消毒,用炸药开山的女人了!
林晚!
这个名字,再次从他心底最深处浮现,带着让他既恐惧又渴望的魔力。
她没死!
她就在京城附近!
她在用这种方式,向他示威!向他宣战!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却又被更深的无力感和恐惧所浇灭。
他需要她。
这座城,这个王朝,需要她来救命!
“李福海!”
景明帝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传朕密旨,悬赏黄金十万,不问出身,不问来历,给朕找到这位写下‘神方’的匿名神医!”
“告诉他,朕……朕请他入宫,为朕分忧!”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帝王的尊严,在百万人的生死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知道,这道悬赏令,就是一封递给林晚的降书。
而他更清楚,这道降书,也是一道随时可能要了他性命的……索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