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茂密交错的枯枝，在林间的雪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寒风如同幽灵般在林木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起细碎的雪沫，打在人的脸上，冰冷刺骨。
突围出来的队伍，早已精疲力竭。伤口在寒冷的刺激下疼痛愈发剧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哈气，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担架上的石猛气息微弱，若非云岫不时给他渡入一点参片吊着气，恐怕早已支撑不住。小顺子依旧昏沉，被一个伤势较轻的河西汉子背着。所有人的脚步都踉跄蹒跚，全靠一股求生的本能支撑着在这片陌生的黑暗山林中跋涉。
“不能……再走了……”老七喘着粗气，拄着刀，几乎站立不稳，“兄弟们……到极限了……必须找个地方……避避风……”
刘据的左臂伤口也因持续的奔跑和紧张而阵阵抽痛，他环顾四周，除了黑黢黢的林木和无尽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阿史那隼和赵破奴一左一右护卫在队伍两侧，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他们的体力消耗同样巨大。
“赵兄，附近可有能暂避之处？”刘据看向如同融入夜色的赵破奴。
赵破奴沉默地侧耳倾听片刻，又像猎犬般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最终指向左前方一个略微凹陷的山坳方向：“那边……似乎有残垣断壁的气息，很淡，还有……一丝极微弱的、被风雪掩盖了的烟火气，可能是废弃的猎户木屋或者……驿道旁的破败驿站。”
有废弃建筑？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走！去那边！”刘据精神一振，咬牙催促道。
队伍再次鼓起余力，朝着赵破奴指的方向艰难挪动。大约一炷香后，穿过一片密林，眼前果然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深处，隐约可见几座低矮坍塌的土坯墙轮廓，还有一个相对完好的、以粗糙原木和石块搭建的主屋框架，屋顶大半坍塌，但尚有一角似乎被什么东西勉强遮盖着，在风中发出“噗嗒噗嗒”的声响。
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烟火气味，仿佛不久前曾有人在此短暂停留过。
“小心。”阿史那隼低声道，握紧了弯刀，“可能有情况。”
赵破奴无声无息地摸上前去，如同狸猫般贴近那栋还算完整的主屋，侧耳倾听片刻，又绕着残垣断壁快速侦查了一圈，这才返回，低声道：“没人。里面有不久前生过火的痕迹，灰烬尚有余温，人应该刚离开不久。看脚印，不超过三人，脚步虚浮，不像是练家子，倒像是……逃难的流民或者溃兵。”
听闻是流民或溃兵，众人稍稍松了口气。但警惕并未放松，谁也不知道在这荒山野岭，为了生存，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推开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烟火、霉味和一丝血腥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屋内空间不大，地上散落着一些枯草和破烂的毛皮，中央有一小堆早已熄灭但尚存余温的篝火灰烬，旁边还丢弃着几块啃得很干净的动物骨头。
“快，把伤员抬进来！老七，带人检查一下其他屋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刘据迅速下令。
众人涌入屋内，虽然残破不堪，但总算有了四面墙挡风，比在外面冰天雪地里强了百倍。云岫立刻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角落，铺开毛皮，开始紧急处理石猛和其他重伤员的伤势。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连续的高强度救治对她消耗极大。
阿史那隼和赵破奴则守在门口和唯一一扇破窗旁，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老七带人很快检查完回来，摇了摇头：“其他屋子都塌完了，啥也没有。倒是在后面墙角发现点东西。”他递过来半块磨损严重、沾满污渍的木牌，上面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驿”字，还有几片破碎的、质地粗糙的黑色布条。
“是汉军的制式军服碎片。”赵破奴拿起布条看了看，又嗅了嗅，“血迹很旧了。看来这里以前是个小驿站的据点，可能被马匪或者匈奴人扫荡过，废弃了。”
阴山南麓，果然不太平。连官府的驿站都被摧毁废弃，可见此地官匪势力错综复杂，甚至可能官匪一家。
刘据心中沉重，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他让还能动的人收集屋内屋外的枯枝，重新生起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再次燃起，带来了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光和热，也驱散了众人心中一部分的寒意与恐惧。
云岫用雪水化开仅剩的一点伤药，仔细地为石猛清洗、缝合再次崩裂的伤口。她的银针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寒光，精准地刺入穴位为他止血镇痛。石猛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闷哼，脸色灰败，但呼吸总算勉强平稳下来。
小顺子也被喂下了一点温水和的药糊，蜷缩在火堆旁沉沉睡去。
安排好人轮流守夜，其余人终于得以围着火堆坐下，啃着冰冷干硬的肉干，默默地恢复体力。劫后余生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人立刻就能睡着，但紧绷的神经和未知的环境又让人不敢真正放松。
刘据靠着冰冷的土墙，左臂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让他眼皮打架，但他强迫自己思考。鹰愁涧的血战、诡异的白鹿笛、狂化的战士、云岫那石破天惊的一针和她的“失忆”……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他们虽然暂时逃脱，但行踪已经暴露。苍狼卫和血狼盗绝不会善罢甘休。白鹿萨满的势力更是如同阴影般笼罩下来。前路茫茫，阴山南麓绝非善地。他们这支残兵，该如何在这虎狼环伺之地生存下去？如何找到立足点？如何积蓄力量？
还有云岫……她的医术和那神秘的背景，是福是祸？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让伤员彻底养伤。”刘据打破沉默，声音因疲惫而沙哑，“隼兄，你对阴山南麓熟悉，可知附近哪里有可以藏身，又能获取补给的地方？”
阿史那隼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作响。他沉吟道：“阴山南麓最大的势力是‘阴山派’，控制着几条重要的山谷通道和几个黑市集市。但他们排外，且与各方势力勾结甚深，直接去找他们，风险太大。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的流民聚集点，或者被废弃的矿坑、山寨……但都不够安全，也容易暴露。”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记得往东再走两天左右，有一条叫做‘野狐沟’的山谷。那里地势复杂，沟壑纵横，据说有一个小型的秘密集市，是些不服阴山派管束的散户猎户、逃犯和走私贩子自发形成的，消息灵通，也相对……认钱不认人。或许可以在那里暂时落脚，打探消息，换取一些物资。”
野狐沟？秘密集市？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充满风险，但也可能蕴含机会的地方。
“好！等天一亮，伤员情况稍稳，我们就往野狐沟方向走。”刘据做出了决定。眼下，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调息的赵破奴忽然睁开了眼睛，低声道：“有人靠近！三个人，脚步很轻，但……其中一人呼吸沉稳，是个练家子！”
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立刻握紧了身边的兵刃，屏住呼吸。篝火被迅速用雪压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冰冷的月光从破窗和屋顶的缝隙漏下几缕。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低低的交谈声，用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
“妈的，真晦气，好不容易找到个避风的地方，好像被人占了？” “嘘……小点声！看看是什么人……” “怕什么！这荒山野岭的，说不定是肥羊呢……”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三道黑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微弱的月光。为首一人身材高壮，手里提着一把豁了口的鬼头刀，眼神凶狠地扫过屋内黑暗中的众人轮廓，尤其是在几个伤员和云岫身上停留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贪婪和狠厉。
当他目光扫过坐在角落、虽然疲惫却依旧难掩挺拔身姿和某种无形威仪的阿史那隼，以及他手边那柄造型奇特的弯刀时，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而当他最后看到靠墙而坐、虽然狼狈但目光冷静沉着的刘据，以及如同幽灵般站在阴影里、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赵破奴时，脸上的凶狠之色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不定。
这伙人……看起来不好惹。不像是普通的流民，倒像是……硬茬子。
那壮汉身后的两个同伙也感受到了屋内凝重的气氛和隐隐的杀气，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简陋武器，不敢再前进。
短暂的沉默和对峙，在黑暗的荒驿中弥漫开来。
那为首的壮汉眼珠转了转，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语气变得稍微客气了些，试探着问道：
“各位朋友，也是在这鬼地方躲风头的？在下‘黑熊’，在这一片混口饭吃。不知各位……是打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啊？”
阴山南麓的第一道门槛，以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横亘在了刘据等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