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日。
晨曦尚未完全驱散江面的浓雾,南京城陷落的噩耗便如同致命的瘟疫,迅速蔓延至最后一处角落。挹江门的城门洞下,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堵塞了生的通道。
江面上,日军的炮击报复愈发疯狂。
竟然不再顾忌炮击,继续驶向江面。
“坚田”号驱逐舰竟狂妄地抵近至距离岸边不足五百米的危险距离!
120毫米主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炮弹直接命中摇摇欲坠的轮渡栈桥,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将尚未燃尽的木料、扭曲的钢铁连同未能逃脱的血肉之躯,一同卷入烈焰地狱,发出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
“今天!必须把鬼子的胆彻底打碎!让他们听见炮响就尿裤子!”
秦云用力揉了揉布满蛛网状血丝、深陷的眼窝,将缴获的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日军压缩饼干塞进嘴里,干涩地咀嚼着,一股铁锈般的味道弥漫口腔。
阵地上,剩下的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片被炮火犁开的浑浊江面。
日军的舰艇编队重整旗鼓,再次以“品”字形缓缓逼近,如同盯上腐肉的铁甲豺狼。
上午八点半,沉寂的山炮再次发出复仇的咆哮!
这一次,特战炮兵队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调整了战术:
3门105毫米山炮,集中火力精确打击2500至3000米外的驱逐舰核心目标,重点压制最具威胁的“坚田”号与赶来增援的“友鹤”号。
13门75毫米炮,被拆分为四个火力小组,如同四柄锁喉的利刃,分别封锁三汊河入口、下关正面狭窄主航道以及轮渡栈桥东西两侧。
4门射速极快的速射炮,被巧妙安置在靠近前沿观测点的隐蔽坑内,专门猎杀胆敢靠近岸边、威胁渡船的日军轻型炮艇。
“‘坚田’号舰桥!穿甲弹一发!放!”
秦云的声音冷得像冰。
第一发105毫米炮弹呼啸着划破长空,带着死神的精准,狠狠砸在“坚田”号的舰桥指挥塔上!
观测孔内,小邬清晰地看到:
厚重的防弹玻璃窗如同纸糊般瞬间爆碎!
几个鬼子军官和通讯兵的身影,如同被无形巨手撕碎的布娃娃,被狂暴的气浪猛地掀飞出去,消失在漫天碎片与硝烟之中!
“打得好!瞄准机舱!送它下江底喂鱼!”
秦云吼声再起。
第二发炮弹带着无匹的动能,狠狠凿在“坚田”号左舷水线以上、靠近烟囱的位置!
轰隆——!
沉闷的爆炸伴随着船体剧烈的抽搐,滚滚浓烟混着灼热的蒸汽,从烟囱和破口处汹涌喷出!
这致命一击显然重创了它的锅炉舱或轮机系统,舰尾的螺旋桨转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原本嚣张连贯的舰炮齐射顿时变得稀稀拉拉,节奏大乱。
75毫米炮组的齐射,则上演了一场残酷而精准的“外科手术”。
一发炮弹鬼使神差般钻入一艘正欲靠近栈桥的炮艇中部弹药库!
轰——!
惊天动地的殉爆瞬间发生!
整艘炮艇被膨胀的火球从中撕裂、抬离水面,化作两截燃烧的残骸,带着未尽的弹药噼啪作响,在冰冷的江面上剧烈燃烧了近十分钟才缓缓沉没!
附近的日军船只惊恐地四散躲避。
另一发炮弹则刁钻地落在轮渡栈桥附近的浅水区爆炸,激起十几米高的浑浊水墙,劈头盖脸地浇在另一艘炮艇“保津”号的前甲板上,不仅浇熄了刚刚装填完毕、准备发射的主炮,迸溅的冰冷江水更是直接涌入滚烫的炮膛!
嗤嗤的白气蒸腾中,“保津”号的主炮彻底哑火,被迫退出战斗长达一刻钟。
这宝贵的喘息之机,被浦口的船工们死死抓住!
张德胜老汉掌着舵,古铜色的脸庞被硝烟熏得黢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炮火纷飞的航道,嘶哑着嗓子对船船舱里瑟瑟发抖的妇孺和伤兵吼着:
“都趴低!莫抬头!看见鬼子炮口闪光没?
一瞅见亮,俺就往江心猛扎!
等它‘咣’完那一声,俺们再靠岸!阎王爷收不了咱!”
他的大木船船舱里挤满了紧紧抱在一起的孩子和母亲,船船舷外侧,是他和伙计们从江里捞起、匆忙绑上的厚重门板,权当防弹板用。
每一次靠岸,人群都爆发出求生的本能,疯狂涌上。
而对岸的下关码头上,教导总队幸存的军官们,用沙哑到破音的嗓子,举着铁皮喇叭反复嘶喊:
“船来了!老人孩子女人先上!伤兵跟上!弟兄们稳住!稳住!让百姓先走!”
“呜——呜——”
上午九点三十分,凄厉刺耳的引擎尖啸突然撕裂了战场上空!
三架涂着血红日章的日军九六式舰载战斗机,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从低空云层中猛然俯冲而下!
目标直指老山炮兵阵地所在区域!
“鬼子飞机!进洞!快!所有炮停火!隐蔽!”
秦云反应极快,一把将还在观测孔前的小邬狠狠拽倒在地,拖向洞窟深处!
刹那间,整个炮兵阵地陷入诡异的死寂。
73名战士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溶洞深处,屏住呼吸,耳中充斥着洞外近在咫尺的恐怖声响:
“哒哒哒哒哒——” 航空机枪密集的扫射如同疾风骤雨,打得洞口的岩石火花四溅,碎石簌簌落下。
“轰!轰!”
两枚小型航弹在不远处爆炸,强烈的冲击波震得洞壁嗡嗡作响,扑簌簌掉下更多碎石尘土。
幸运的是,天然溶洞群复杂的地形和完美的伪装欺骗了日军的飞行员。
他们未能发现隐藏的火炮,只是盲目地对着可疑的山脊倾泻了几十发子弹和几枚炸弹,便悻悻拉起机头,消失在灰霾的天空中。
当最后一缕如同泣血般的残阳,沉入紫金山背后焦黑的轮廓,炮声再次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战士们默默地将山炮推回炮位,迅速组装。
一次短暂而猛烈的炮火急袭后,小吴沙哑却带着一丝振奋的声音再次通过对讲机响起:
“‘坚田’号锅炉舱彻底完蛋!航速降到比乌龟爬强不了多少!‘
友鹤’号左舷水线以下开了大口子,明显在进水倾斜!
七艘炮艇,四艘趴窝动不了了,两艘沉底喂了王八!
栈桥那边的火头让咱的炮弹给压下去了!
张老大的船……老天爷,第八趟了!又塞满了人开出来了!
那船……至少救下一百多条命了!”
十二月十四日,凌晨。
下关码头,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
灰蒙蒙的晨光中,最后的几艘渡船在混浊的江水中艰难地颠簸着前行。
挹江门残破的城垣上,影影绰绰,是幸存的士兵和难民互相搀扶着,如同蚁群般缓慢地向江边挪动。
老山深处,炮兵阵地的溶洞内,气氛却比外面的寒冬更冷彻骨髓。
弹药箱几乎见底,清点下来只剩不到三百发。
一门105毫米炮的炮管因连日超负荷射击,出现了致命的细微裂纹,如同死神咧开的嘴角。
更令人心碎的是,又有十七名兄弟在昨日的空袭和炮火中,永远倒在了这片阵地上。。
“今天……”
秦云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105炮,只打敢靠近渡口的驱逐舰!
75炮,封死主航道,寸步不让!
速射炮,盯死那些烦人的小炮艇!
炮弹……打光为止!”
江面上,日军似乎也嗅到了异样。
“势多”号与受损的“友鹤”号驱逐舰,再次试图逼近下关,进行最后的火力压制。
“轰!”
一发75毫米炮弹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命中“势多”号舰尾螺旋桨附近!
剧烈的爆炸和水下冲击波,让这艘驱逐舰如同被斩断了尾巴的巨蟒,在江面上痛苦地打转、失控!
几乎同时!
又一发炮弹呼啸而至,狠狠砸在“友鹤”号舰桥与烟囱的结合部!
轰隆!
指挥塔被炸开一个狰狞的大洞,浓烟烈火再次冲天而起!
这致命一击彻底粉碎了敌舰靠近的企图。
“最后一轮!全队——放!”
秦云的吼声带着壮士断腕的悲怆。
清晨九时整。
仅存的六十七名特战队员,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百余发炮弹,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疯狂地倾泻向江面!
炮身在最后一次怒吼后剧烈地颤抖、发烫,炮口周围的岩石被熏得漆黑。
小邬趴在观测孔前,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透过稀薄的晨雾和尚未散尽的硝烟,他隐约看到:下关码头最后一条满载的渡船,正缓缓离开染血的岸边。
船舷上,密密麻麻的手臂在奋力挥舞,那是生的希望,也是无声的诀别。
挹江门残破的城头,几面早已弹痕累累、残破不堪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在凛冽的晨风中,依旧倔强地猎猎飘动。
城墙上下,影影绰绰,仍有无数绝望的身影在蠕动、等待……
时间!最残酷的敌人,已不再给他们时间。
秦云早上天不亮的时候下令:由二十名还能行动的战士,驾驶着仅存的医疗救援车及六辆卡车载着四十四位牺牲战友的骨灰与重伤员,提前撤往相对安全的南谯方向(今安徽滁州南谯区)。
“撤!”
秦云最后看了一眼腕上那块布满划痕的老旧手表。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四日,上午九时整。
六十七个沉默的身影,整齐地转身,向着硝烟弥漫的下关方向,庄重地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目光穿透薄雾,深深烙下那座正在沉沦的城池轮廓。
当第一缕如同熔金般的朝阳,终于艰难地刺破云层,洒在老山松柏那不屈的枝头时,这群无名的孤勇者,已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地融入莽莽山林,只留下阵地上尚未冷却的炮管、硝烟刺鼻的空气,以及江面上渐渐稀落、最终沉寂下去的炮声。
远方天际传来低沉而密集的轰鸣,如同滚雷压境。
抬头望去,无数细小的黑点正迅速放大——日军近三百架次的庞大轰炸机群,如同遮蔽天日的钢铁蝗虫,正朝着老山阵地猛扑而来!
山脚下,二十三辆深绿色的九四式货车引擎发出最后的嘶吼,如同离弦之箭,沿着浦口通往西北的崎岖山路,绝尘而去。
多年后,在长江下游一座宁静的小城茶馆里,幸存的老船工张德胜,面对记者,提及那场浩劫,浑浊的老眼中总会泛起泪光。
他颤抖的手在粗糙的稿纸上留下歪斜的字迹:
“俺这辈子,都忘不了老山上那些炮响……那动静,初听像打雷,闷沉沉的……可岸上水里的人都知道,那不是雷!
那是有人在替俺们挡小鬼子的炮弹!
用自己的命,给俺们这些船开出一条活路!
数年以后才听说……那些开炮的兄弟……连个正经部队的番号都没得……
全是些被打散了的兵娃子……可就是他们!
硬是用那几门炮,用那条命,生生给俺们这些破船撑开了天!
让俺那条破船……抢回来三千多条命啊……”
老人的笔在这里顿了顿,大滴的泪珠落在纸上,洇开一片模糊的墨迹:
“……就是……就是没能再有几天……
再多几天……就好了。
还有……还有整整十二万……十二万父老乡亲……
留在了那城里头……留在了……死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