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松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时茫然。
他急切地展开那张被塞过来的报纸。
初夏傍晚的风,带着些许燥热,从敞开的车窗涌入,吹得报纸哗啦作响,在他手中不安地翻动。
他眯起眼睛,目光焦灼地在密集的铅字间快速扫视。
当那个加粗的、触目惊心的标题——《敌飞机炸毁黄河大堤》
——以及紧随其后惨绝人寰的报道细节猛地撞入眼帘时,顾长松的眼睛骤然瞪大,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一股混杂着惊骇与暴怒的热血直冲头顶,他失声怒吼,声音因极度的情绪而劈裂:
“又…又是日本人干的?!天杀的!天打雷劈的东洋畜生!!
也只有这群丧尽天良、披着人皮的豺狼,才做得出这等断子绝孙、人神共愤的孽障事!”
他脖颈上的青筋暴起,激愤的咆哮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
一旁的秦云却依旧闭着眼,仿佛置身事外。
只是那只一直在轻敲膝盖的手抬了起来。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不疾不徐地、精准地指向车窗外南方那遥远得几乎与天际融为一体的地平线。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一段尘封的往事,冰冷而坚硬,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不是东洋飞机误炸。”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冰冷的真相在空气中沉淀。
“是武汉方面干的。”
再一顿,字字清晰。
“目的,是为了挡住日军打通陇海线后,从开封、郑州继续西进的势头。
他们想用这法子,迟滞日军,因为武汉的工事……尚未完备。
但是现在,这件事还不能公开,将这笔血债算到日本鬼子头上吧。”
顾长松脸上所有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方才那火山喷发般的激愤,瞬间凝固在脸上,扭曲成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巨大的茫然。
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
眼睛死死瞪着前方那条蜿蜒在麦田间的黄土路,瞳孔失焦,仿佛那条路已化作吞噬一切的、翻滚咆哮的灭顶浊流!
车厢内,只剩下吉普车引擎单调的轰鸣和他自己粗重得如同濒死的喘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顾长松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软下来,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带着灵魂被彻底击穿的颤栗:
“炸…炸开黄河…他们…他们怎么敢的?
老天爷啊……这是造孽……造大孽啊……”
吉普车裹挟着一身尘土,驶入了温泉度假村。
尘土尚未落定,秦云的身影已从车上跃下,步履沉稳地穿过暮色中升起的炊烟和孩童的嬉闹声,径直走向集团办公楼。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沉重的木栓落下。
厚重的粗布帘子也被严严实实地放下,将初夏傍晚最后的天光和人间烟火气隔绝在外。
屋内,灯光将围坐的四个人:秦云、顾长松、古长庚、纪儒林的身影,投射在会议室的玻璃窗上。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窗外聒噪的蝉鸣也显得遥远而模糊。
一场刻不容缓的闭门会议,在沉默中开始。
没有寒暄,秦云低沉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清晰地传递着信息:
情报、分析、可能的后果、以及如何救援……
每一个词都带着分量。
古长庚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长衫的布扣;
纪儒林镜片后的目光锐利,飞速记录着要点;
顾长松则面色依旧灰败,双手紧攥着膝盖。
会议进行得迅速而高效。
决议在凝重的气氛下达成。
秦云转向始终沉稳的纪儒林,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纪总,联系延安。
最高级别。就说我们想和那边协商关于当前救助灾区的紧急事宜,需要一位能现场拍板定策的负责同志,请务必尽快秘密前来面商!”
纪儒林没有丝毫犹豫,用力点了点头,扶了扶眼镜,立刻抓起桌上的纸笔,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字斟句酌地草拟电文。
秦云的目光转向掌管着钱袋子的古长庚。
古长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熨烫整齐的细布长衫,眉头深锁,显然大脑正高速盘算着。
“长庚哥,”秦云的声音低沉,“不论用什么办法,一周内给我筹集3000万法币。
要随时能调用,这是救命的钱。”
古长庚心头一沉。
3000万!这几乎是能动用现金储备的一大半!
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和复杂的操作。
但他脸上只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犹豫,随即牙关一咬,眼中闪过决绝:
“明白了,会长!我明天就去和银行协调,尽快调集!”
最后,秦云的目光落在刚从巨大悲愤中勉强缓过神来的顾长松身上:
“顾叔,用电报,最高优先级。
通知我们在外面的人:乐志海、苏志勇、梅利民、田慧炳!
黑石崖那里留三十人,其余的尽快归队!
告诉他们河南的灾情和战事,让大家有个准备。”
顾长松“腾”地站起来,胸膛起伏:“是!我这就去发报!”声音带着一丝嘶哑。
他不再多言,转身推开房门,快步走向隔壁那间小小的发报室。
这是他第二次遇到这样的家国情仇,让他一时想起两年前的东北往事。
上次是张少帅的不抵抗,这次是自己人制造的天灾人祸,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到底是怎么了?!
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难道当权者都是这样?
秦云站在昏黄的灯影里,身影被拉长。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浑浊的、裹挟着死亡的滔天洪水,正从“花园口”奔涌而出,吞噬着豫皖苏三省的大地。
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救援行动,必须开始了。
而他的每一个指令,都是在洪流之后,尽力从虎口中抢夺生命、唤起希望的努力。
次日清晨,日头早早地便显露出夏日的威力。
秦云只带了两名年轻精干的秘书小吕和小方以及司机老赵,开着吉普车,赶往运输公司大院。
运输公司的场院异常宽阔。
二十几辆新旧不一、沾满泥泞的卡车如同沉默的巨兽趴伏着,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汽油和飞扬的尘土混合的气味。
工人们赤着膀子,在灼人的烈日下忙碌,敲打声、吆喝声、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有人在检修引擎,有人在高高的车斗上装卸设备。
秦云的目光扫过场院,锁定了目标
——一辆卡车底盘下,只露出一双穿着破旧胶鞋、沾满油泥的脚。
他走过去,敲了敲车架。
“谁啊?”一个闷闷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一个精壮的身影灵巧地滑了出来,正是耿长贵。
他穿着被汗水和油污浸透的无袖粗布褂子,古铜色的臂膀肌肉虬结,脸上蹭着几道黑灰。
看到秦云,他赶忙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会长,您回来了?”
他带着秦云走到场院边树荫下的矮桌旁,那里放着一个熬着绿豆汤的大缸和黑瓷碗。
耿长贵洗干净手,舀了两碗绿豆汤,递了一碗给秦云,自己端起一碗大口喝下。
“耿总,闲话先放放。”
秦云开门见山,递过去一根烟。
他的声音在嘈杂中依然清晰,带着指挥者的干脆。
“现在能动弹的卡车,有多少辆?能跑长途、状态可靠的司机有多少?
若是急用,能调集多少辆车?油料储备如何?”
耿长贵脸上的笑容收敛,眉头紧锁,他没有询问秦云用途,眼神快速扫过场院,嘴里低声计算着:
“眼下运输公司能打着火、状态尚可的,满打满算……四十三辆!”他报出数字,解释道:
“到各地拉货的三十三辆还没回来,建筑公司那边调走了十二辆一时回不来,食品厂、造纸厂、印刷厂到了收尾阶段了,得保证材料供应。
乐志海带走了二十辆,苏志勇带走的五十辆还在山西!
这四十三辆里,有十八辆状态最好,跑长途没问题。
司机……”他掰着手指:“连我和大羽也算上,能立刻上手、经验丰富的,五十二个!
剩下的十几辆,”他指了指角落里的十几辆车。
“用的太扎实了,磨损严重,需要时间修理,司机……”
耿长贵想了想:“也可以从职业技术学院快毕业的学员里抽调二十几个顶上。
油料上个月补充了400桶,应该够用一阵。”
秦云果断点头:
“好。能动的那四十三辆,这两天做好保养,暂时别派其他任务了。
油料加满!备胎、千斤顶、撬棍、扳手、修理包,该带的工具一样不能少!
司机们集中待命。
剩下能修的,尽快修好!
人手不够,让后勤仓库、伙房会干活的都来帮忙!你和乔大羽也盯紧点。”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耿长贵腰杆挺直,油污的脸上满是肃然:
“是!明白了!您放心!一定把车和人给您准备好!”
离开运输公司,秦云驱车转向青石坳深处。
第一营的营地驻扎在这片被浓绿覆盖的山谷里。
初夏的山谷生机盎然,溪水潺潺,但练兵场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震耳的喊杀声在山谷间回荡,数百名士兵穿着洗得发白的夏季军装,在烈日下操练刺杀。
木枪撞击的“噼啪”声、沉重的脚步声、教官的口令声混杂。
汗水如注,顺着他们年轻精悍的脊背流淌,将土黄色军装浸透。
石墩接到报告,快步从小山坡上的营部走下来,黝黑的脸上布满汗珠,军装后背湿透。
“参谋长!”他在树荫下立正敬礼,声音洪亮。
秦云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在热浪中挥汗操练、眼神锐利的年轻士兵,沉声问道:
“石营长,现在营里能立刻拉出去执行任务的兵力,有多少?状态如何?”
石墩胸膛一挺:
“报告参谋长!除了之前调走的一百六十人,再除去必要的营区岗哨、文职人员和几个病号,三个连,满员五百六十人,随时可以行动!
这五百六十人,都是好兵!
给我点时间,还能再给您挑出几百人的精干力量!”
他眼中闪着热切的光,“有任务?参谋长,这次可不能再把我石墩落下了!”
他指了指练兵场边,伙夫正用井水给士兵降温:
“就是这天气太热,长途行军,怕中暑的兄弟会多些。”
秦云看着那些在蒸腾热气中依旧坚持、眼神充满渴望的年轻士兵,沉默了片刻。
山风吹过,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沉重、决断与一丝痛惜。
这五百多条年轻的生命,即将投入的是一场与自然伟力抗衡的艰巨任务。
夕阳沉向秦岭群峰,将连绵的山脊染上凝重的金红。
一场人为的巨大灾难已经撕裂中原。
浑浊的死亡之水正在奔涌,吞噬田野、村庄和无数的生命。
而此刻要做的,是与这场洪水争抢时间,从浊浪中抢夺生命,并在苦难的废墟之上,让希望生根。
“好。”秦云最终沉声道,“让大家做好准备,随时可能有行动,不可懈怠。”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目光如炬地盯着石墩:
“务必注意防暑!告诉伙房,绿豆汤、凉茶、十滴水,备足!再从药厂调一批防暑药品。
不间断供应!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任务艰巨,人不能先垮了!”
石墩“啪”地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黝黑的脸上写满坚毅:“是!保证完成任务!”
秦云转身,大步走向停在营门外的卡车。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挺直如松,仿佛承载着沉甸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