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桃源村,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
知了早热得没了声响,连最泼皮的土狗都趴在窝里,舌头耷拉在外头呼哧呼哧喘气,懒得吠叫半声。
万大春坐在自家小院那磨得光滑的石凳上,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着精瘦的脊背。他微微仰着头,“望”着墨蓝色的夜空,尽管眼前只有一片永无止境的黑暗。
两年了。
两年前那场飞来横祸,不仅彻底断送了他这个桃源村唯一大学生的大好前程,更夺走了他仰望星河的权利——镇上的恶霸赵虎,指使人用毒弄瞎了他的双眼。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一枚古玉佩。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满了奇异难懂的纹路,这是他失踪多年的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也是这两年来黑暗中唯一的慰藉和陪伴。
记忆里那片璀璨壮丽的银河,是他沉入无边黑暗后唯一的光亮,支撑着他不曾彻底沉沦。
“大春…大春…睡下了没?”
一道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紧张又有些许媚意的女声,从紧邻的院墙那头飘了过来,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寂静的夜。
是邻居柳絮。一个命苦的俏寡妇。男人死得早,留下她一个人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娃,守着个空落落的院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是村里少数不会用异样或怜悯眼光看万大春的人,偶尔还会偷偷塞给他几个刚蒸好的馍。
万大春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眼神准确“望”向声音来源:“絮姐?还没呢,有事?”
那边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还带着点难以启齿的哭腔:“院门…院门我没闩,你…你方便过来搭把手不?灶房那口蓄水缸…不知咋的裂了,水淹了半地,我…我弄不动那缸…”
声音里透着真切的焦急和无助。
万大春没丝毫犹豫,摸索着站起身。两年黑暗,他早已习惯了在这片混沌中行动。院里有几块砖头、墙角堆着柴火、当中摆着几个晒药草的笸箩,他都一清二楚。
“好,我这就来。”
他熟练地避开所有障碍,走到那扇几乎从不落锁的矮木门前,推开,走进了柳絮家的院子。
一股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泥土味和柳絮身上淡淡的、因忙碌而沁出的汗味,不难闻,反而有种鲜活的人气儿。
“大春,这边…”柳絮连忙引导,声音就在不远处。
万大春蹲下身,手指精准地触碰到破裂的水缸边缘和满地的积水。他双臂较力,试着将歪倒的沉重水缸扶正。失明后,他的触觉和听力变得异常敏锐,对自身力道的掌控也更为精细。
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一阵极细微的、不同于水声的“沙沙”声传入他耳中。像是……衣料摩擦?
他动作微微一滞。
“絮姐,你…”
话还没问出口,柳絮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像是被什么吓到了,脚下猛地一滑,“哎呀”一声,整个人直直朝他摔了过来!
万大春下意识伸手去扶。
一个温软、带着湿漉漉凉意的身子顿时撞了他满怀。女人发间廉价却清香的皂角味,混合着一种成熟的、独属于女性的柔软气息,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
两人身体同时一僵,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陡然炸响,撕裂了夜的静谧,紧接着是一个流里流气、充满酒气的男人嚎叫:
“柳絮!开门!老子看见你院里有男人!好你个骚寡妇,平时跟老子装清高,原来夜里偷汉子啊!给老子滚出来!”
是村里的二流子李癞子!这家伙游手好闲,纠缠柳絮不是一天两天了!
柳絮的脸瞬间吓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死死抓住万大春的胳膊。“是…是李癞子!怎么办大春!这要是被撞见,我…我就没法做人了!唾沫星子能淹死我!”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哭音。
万大春的心也猛地沉到了谷底。他一个瞎子,深夜在寡妇院子里,浑身湿透,两人还贴在一起……这场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再怎么说也是读过书的人,不像村里那些二流子可以不在乎名声。
“操!不开门是吧?当老子瞎啊?老子踹门了!”李癞子在外面叫嚣着,开始用力撞那本就不是很结实的木门,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
情急之下,柳絮猛地将万大春往屋里推,声音发颤:“快!大春,你快从后窗走!快啊!”
万大春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脚下被湿滑泥泞的地面一绊,加上视线全无,重心顿时失控,后脑勺“咚”一声闷响,重重磕在身后灶台那坚硬无比的边角上!
剧痛瞬间袭来,眼前原本的黑暗仿佛炸开无数金星,温热的液体立刻从脑后涌出,顺着脖颈流下。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剧痛和眩晕吞没的刹那——
他胸前那枚始终温润的古玉佩,竟毫无征兆地爆发出灼人的热浪!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口!
紧接着,一道磅礴如海、浩瀚无边的陌生记忆洪流,完全不受控制地强行冲入他的脑海!无数玄奥的符文、图案、知识疯狂涌入,几乎要撑爆他的脑袋!
一个苍老、威严、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声音,在他灵魂最深处轰然鸣响:
“吾乃神农氏一缕残念,寄于此玉佩之中,今日汝血为引,缘法已至!得吾《神农经》传承,习无上医道,修浩然真气,悬壶济世,锄强扶弱,切莫辜负……”
声音渐逝,但那浩瀚如烟海的知识和一股暖流般精纯的能量却在他体内轰然炸开,疯狂流转!
最剧烈的变化发生在眼部。那原本死寂、剧痛的双眼,传来难以忍受的撕裂感,仿佛有什么坚硬的枷锁被生生冲破、碾碎!
嗡——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取代了持续的黑暗与痛苦。
万大春猛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柳絮那张近在咫尺、写满惊恐与担忧的俏脸。蛾眉紧蹙,杏眼圆睁,嘴唇因害怕而微微颤抖。眼角还挂着泪珠,脸色苍白,我见犹怜。
他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借着月光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紧接着是周围的环境——熟悉的农家灶房,地上狼藉的积水和碎缸片,歪倒的木桶,门外模糊晃动的黑影,以及门板被撞击的砰砰声……
光!他看见了光!虽然微弱,但不再是永恒的死寂黑暗!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甚至忘了后脑的疼痛和门外的危机。
“大春?大春你咋了?你别吓我!”柳絮看他瞪着眼睛愣愣的不说话,以为他撞坏了脑子,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冰凉的手不住拍打他的脸颊。
万大春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惊天骇浪。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门外还有个大麻烦!
他目光一扫,迅速判断形势。后脑还在流血,但那股在体内流转的暖流(是真气?)似乎正自动汇聚过去,疼痛在快速减轻。
“我没事,絮姐。”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沉稳,带着一种让柳絮莫名安心的力量。他松开柳絮,快速站起身。
动作间,他感觉自己身体轻灵了许多,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五感敏锐得可怕,甚至连门外李癞子粗重的呼吸和咒骂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砰!”一声巨响,门闩终于不堪重负,被猛地撞开!
一个身材干瘦、歪戴着帽子、满身酒气的男人踉跄着冲了进来,正是李癞子。他一脸捉奸在床的得意和狰狞,目光贪婪地扫过柳絮因为湿身而曲线毕露的身体,又恶狠狠地瞪向万大春。
“好你个万大春!你个死瞎子!竟敢摸到寡妇家里来偷人!看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李癞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挥着拳头就冲了过来,想先拿下这个“奸夫”。
若是以前的盲眼万大春,定然难以抵挡。
但此刻——万大春眼中寒光一闪。他看得清清楚楚!李癞子的动作在他眼里慢得可笑,破绽百出。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身体本能地微微一侧,轻松避开拳头,脚下悄无声息地一勾。
“哎哟!”李癞子收势不及,又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平衡,脸朝下重重摔在湿滑的地上,啃了一嘴泥水,狼狈不堪。
“你…你个瞎子…”李癞子摔懵了,挣扎着想爬起来,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一个瞎子撂倒了。
柳絮也惊呆了,捂着嘴看着万大春,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他的动作……好快!好利落!而且,他的眼睛……好像……有神了?
万大春踏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李癞子,声音冷冽:“李癞子,你看清楚了,我是来帮絮姐搬缸救急的。缸破了,水淹了地,我们才弄湿了衣服。你满脑子龌龊思想,在这里血口喷人?”
他话语清晰,逻辑分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李癞子被他的气势所慑,又看他眼神清亮锐利,哪里还有半点瞎子的模样?心里顿时虚了三分,但嘴上仍不服软:“放屁!老子明明看到你们抱在一起!谁知道你们在干啥勾当!”
“呵,”万大春冷笑一声,弯腰捡起一块锋利的碎缸片,手指轻轻摸过断裂处,“这缸裂痕新旧交错,明显是早就有了暗裂,今天才彻底崩开。絮姐一个弱女子,如何弄得动这百来斤的满水缸?我闻声过来帮忙,有何不对?反倒是你,夜深人静,强闯民宅,意图不轨,该当何罪?”
他句句在理,而且对缸裂痕迹的判断精准得让李癞子哑口无言。
柳絮也反应过来,立刻哭诉道:“就是!李癞子你滚!再不滚我就喊人了!让全村人都来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李癞子看看冷静得可怕的万大春,又看看态度坚决的柳絮,再看看自己一身狼狈,知道今天这“奸”是捉不成了,搞不好还要惹一身骚。
他悻悻地爬起来,色厉内荏地指着万大春:“好…好你个万大春,你给我等着!还有你柳絮,装什么贞洁烈女!呸!”
丢下几句狠话,李癞子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渐渐平息的心跳声。
柳絮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被万大春及时扶住。
“没事了,絮姐,他走了。”万大春的声音缓和下来。
柳絮惊魂未定,抬头看着他,月光下,他轮廓分明,眼神明亮如星,哪里还有平日里的茫然无神?
“大春…你的眼睛…你…你能看见了?”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万大春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好像……突然就能看见了。可能是刚才撞那一下,因祸得福。”他暂时不打算透露神农传承的事,太过惊世骇俗。
“太好了!真是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柳絮喜极而泣,仿佛比他自己还要高兴,“我就说好人有好报!赵虎那帮天杀的,迟早遭报应!”
听到“赵虎”这个名字,万大春眼神微微一凝。那个害他失明、毁他前程的罪魁祸首!
如今他重见光明,更得了惊天传承……有些账,迟早要算!
但现在……
他感受着体内那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神农生气”,看着眼前为他高兴落泪的柳絮,又想到脑中那部包罗万象的《神农经》。
人生的道路,仿佛在这一夜,彻底拐了一个弯,通向一个未知却广阔无比的未来。
“絮姐,今晚的事,还请暂时替我保密。”万大春轻声叮嘱,“尤其是眼睛复明的事,我还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免得节外生枝。”
柳絮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我懂!我懂!你放心,我谁也不说!”她深知村里人心复杂,万大春突然复明,确实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嗯,我先帮你把这里收拾一下。”
万大春说着,便开始动手。他动作麻利,力气也似乎大了很多,很快就把破碎的缸片清理干净,地上的积水也扫出院外。
柳絮在一旁看着,看着他沉稳的身影,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脸颊不知不觉有些发烫,心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今晚的经历,太过惊心动魄,也太过……奇妙。
处理完一切,万大春告辞离开。
回到自家小院,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站在院子当中,再次抬头仰望。
繁星点点,银河低垂,璀璨得不像话。这是他失明两年后,真正用眼睛看到的第一幅画面,震撼人心。
他深吸一口夏夜微热的空气,却觉得浑身清凉舒坦。
脑海中,《神农经》的基础法门自行运转,那缕神农生气在体内缓缓流动,滋养着伤处,强化着筋骨。
后脑的伤口早已止血,甚至传来微微发痒的感觉,似乎在快速愈合。
“神农氏……《神农经》……”他低声喃喃,指尖再次拂过胸前的古玉佩,此刻它已恢复温润,再无异常。
但万大春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从今夜起,他万大春,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辱、只能在黑暗中等死的盲眼废物。
未来的路,他要走得更好,更远。
也要让那些欠了他的,一一偿还!
首先,得尽快熟悉这身力量和脑中的知识。
他盘膝坐在石凳上,按照《神农经》的指引,尝试引导那缕真气,正式开始了修炼。
夜空下,小院中,万大春的身影沉静如山,周身仿佛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清气。
桃源村的潜龙,于此夜悄然苏醒,即将掀起滔天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