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烛火摇曳。
御案上摊开的《漕运七镇布防图》已被朱砂圈出七个猩红的点:清江浦、扬州、淮安、徐州、临清、德州、通州。每一处红点旁都堆着刚刚送来的急报,字迹潦草,墨迹未干。
“……戌时初,扬州漕运分司衙门突遭爆炸,前院坍塌,值守兵士死伤二十余……”
“……淮安清江浦船厂三处船坞同时起火,火势已蔓延至邻近官仓……”
“……临清闸口遭不明身份者破坏,闸门无法闭合,上游漕船拥堵……”
“……德州守军报称城东粮仓发现‘影蛇’标记,疑似火药暗藏……”
一封封急报如同催命符,从七镇飞马传至南京。
王钺捧着最后一封急报的手在微微颤抖:“陛下,扬州知府急奏,城内多处同时纵火,暴民持械冲击府衙,守军已捉襟见肘……”
朱允炆站在地图前,目光沉静如渊。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那七个红点,最终停在最南端的苏州——那里还没有急报传来,但况钟今日午时离京时带走了三千新军,此刻应在途中。
“传令徐辉祖。”皇帝的声音打破殿内的死寂,“命他即刻抽调南京水师精锐,放弃死守各镇漕运枢纽,改为控制沿岸民宅制高点,尤其是临河二层以上建筑。凡有可疑人员向河岸聚集者,立时射杀,不必请示。”
王钺愕然抬头:“陛下!漕粮乃命脉,放弃枢纽,万一暴徒焚毁仓廪……”
“正是要让他们去烧。”朱允炆打断他,眼中寒光一闪,“你以为他们今夜闹这么大动静,真是为了烧几座仓库?”
他转身,从案头拿起白日里况钟呈上的那枚“开阳”令牌,手指摩挲着背面冰冷的刻字:“‘影廷’以北斗七星为号,七镇动乱不过是表象。他们要的不是破坏,而是趁乱转移——转移真正重要的东西。”
王钺似懂非懂。
朱允炆不再解释,提笔疾书:“再传密令给‘龙牙’:命其精锐伪装成溃败官兵,趁乱混入暴徒队伍。不必急于镇压,只需盯紧各镇码头动向,凡有大规模货物转运、尤其涉及‘南洋香料’标识者,立刻密报。”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另,查清各镇官仓实存粮数,与账册逐一核对。”
“奴婢遵旨!”王钺躬身退出。
朱允炆独自站在殿中,望向窗外。
夜幕已完全降临,南京城万家灯火,但东南方向的天空却隐隐透着暗红色的光——那是夫子庙大火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
真正的棋局,此刻才刚刚开始。
苏州阊门码头,火光冲天。
况钟率三千新军赶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码头仓库区已陷入一片火海,烈焰蹿起三丈高,将夜空映成血色。数百名臂缠浸油麻绳的暴徒正在与守军厮杀,那些麻绳一旦点燃,便化作一条条扭动的“火蛇”,在人群中疯狂甩动,所过之处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更诡异的是,这些暴徒并非乌合之众。
他们分成数队,每队约五十人,进退有据,交替掩护。有人持刀砍杀,有人投掷火罐,还有人专门用长杆挑着火绳专攻守军阵型薄弱处。这分明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战术配合!
“结阵!盾牌在前,长矛居中,火枪手压后!”况钟厉声喝令。
新军迅速变阵。前排盾牌手竖起一人高的包铁大盾,长矛从盾隙中伸出,如同钢铁刺猬。后排火枪手已装填完毕,只等命令。
但暴徒似乎早有准备。
见官军结阵,他们突然改变战术。数十人同时从怀中掏出陶罐,罐口塞着燃烧的布条,齐齐向军阵掷来!
“是火油罐!散开!”况钟瞳孔骤缩。
然而晚了。
陶罐在盾阵上空炸开,燃烧的火油如雨般洒落。前排盾牌手顿时陷入火海,惨叫着翻滚倒地。严密的阵型瞬间被撕开缺口!
“杀——!”暴徒头目趁机挥刀冲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用沙土灭火!第二队补位!”况钟暴喝一声,竟亲自提剑冲上前线!
他身形如电,避开两道甩来的火绳,手中长剑划过一道冷冽弧线,两名冲在最前的暴徒咽喉同时溅血倒地。随即他剑势不停,斜劈、直刺、回撩,每一剑都精准致命,转眼间连斩七人!
主将悍勇,新军士气大振。
后续部队迅速补上缺口,有人从码头货堆旁扒来沙土,铺洒在着火处。火势稍减,军阵重新稳住。
况钟刚松一口气,突然听见箭楼上传来的惊呼:“大人!城西常平仓起火!火势极大!”
他猛然回头。
只见城西方向,一道比码头烈焰更加粗壮的火柱冲天而起,将半座苏州城照得亮如白昼!
常平仓…那是苏州府最大的官仓,存粮超过十万石!
况钟脑中“轰”的一声,猛然想起昨日查抄周记米行时的情景——
当时在米仓地窖发现大批兵器,众人注意力皆被吸引。但他记得清楚,那个地窖虽然堆满米袋,可搬开表层后,下面的米袋却异常轻盈,像是…空的?
当时他只以为米行将好米转移,如今想来…
“他们早把火药藏进米袋,混入官仓了!”况钟声音发颤,“快!分兵去常平仓!能救多少是多少!”
但已经来不及了。
“轰——!!!”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从城西传来!
常平仓方向,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冲击波甚至传到数里外的码头,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冲天烈焰中,隐约可见无数燃烧的粮袋如流星般四散飞溅。
十万石漕粮…完了。
况钟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
而更让他心寒的是——爆炸发生后,那些正在厮杀的暴徒竟不约而同地开始撤退!
他们不再恋战,互相掩护着向码头外围的河道退去。那里,不知何时已停泊了十余艘小船。
“他们要逃!截住他们!”况钟嘶声怒吼。
新军奋力追击,但暴徒撤退得极有章法。殿后的小队拼死阻挡,用身体为同伴争取登船时间。等官军杀透阻截,大部分船只已驶入黑暗的河道,消失在错综复杂的水网中。
码头上只留下三十余具暴徒尸体,以及满地狼藉。
况钟站在血与火之间,望着那些远去的船影,突然想起皇帝密旨中的那句话:
“盯紧码头动向,凡有大规模货物转运者,立刻密报。”
货物转运…
这些暴徒拼死厮杀,难道只是为了掩护那十几艘小船撤离?
船上装的…是什么?
扬州,漕运分司衙门。
知府周文远瘫坐在烧塌了一半的公堂台阶上,面如死灰。
半个时辰前,地底传来一连串闷响,整座衙门的地面剧烈震颤,梁柱吱呀作响。等震动停歇,众人冲进后院时,看见的是触目惊心的一幕——
存放今年秋粮的三大仓廪,全部坍塌!
不是烧毁,是从内部炸塌。
砖石瓦砾堆成小山,缝隙中还在往外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焦糊的粮食气味。粗略估算,至少五万石新收的漕粮,就这样化为了灰烬和焦炭。
“完了…全完了…”周文远喃喃自语,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今年的漕运考绩…我的乌纱帽…不,我的脑袋…”
“知府大人节哀。”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周文远茫然抬头,看见几个穿着普通衙役服饰、但气质冷峻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为首之人约四十岁,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你们是…”
“皇城司‘龙牙’,奉陛下密旨前来。”那人亮出一枚乌黑令牌,随即不再理会周文远,径直走向废墟。
几名“龙牙”暗卫在废墟间快速探查。他们手法专业,搬开焦木时格外小心,不时俯身观察、侧耳倾听。
约一炷香后,为首那人突然抬手:“停。”
他蹲下身,用匕首撬开一块烧得焦黑的木板。木板下露出的是…青砖铺就的地面?
不对。
常平仓的地面应该是夯土,为了防潮最多铺层青石板,怎么会是整齐的青砖?
而且这青砖的排列方式…
“撬开。”那人低声道。
几名暗卫合力,用铁钎插入砖缝。随着“咔咔”声响,数块青砖被撬起,露出下方黑洞洞的空间。
一股陈腐的、带着霉味的气息涌了上来。
“火把。”
火光探入,照亮了地下的景象——
那是一个宽约丈余、深达两丈的地道!地道四壁用青砖砌得整整齐齐,地面平整,甚至还铺着防潮的石灰层。地道向东北方向延伸,深不见底。
而更让众人震惊的是,地道入口处散落着一些麻袋碎片,碎片上还沾着尚未完全霉变的米粒。
“这是…”周文远跌跌撞撞爬过来,看到地道时愣住了。
“真正的漕粮,早就被调包转移了。”那名“龙牙”首领声音冰冷,“你们守着的,不过是一仓库掺了火药的沙土。”
他弯腰捡起一块麻袋碎片,凑到鼻尖嗅了嗅:“至少三个月前就搬空了。这霉味,不是新粮该有的。”
周文远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三个月前…那正是扬州开始筹备秋粮入库的时间!
也就是说,从那时起,“影蛇”就已经渗透进漕运系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官仓里的真粮换成了沙土火药!
而他们这些官员,这几个月来对着账册上一行行数字沾沾自喜,却不知仓库早已被掏空!
“地道通向哪里?”周文远颤声问。
“看方向…”首领望向东北,“应该是通往城外的某个码头,或者…直接通到某条隐秘的河道。”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立刻派人沿地道探查。另外,通知扬州卫,全城戒严,所有码头、货栈、仓库一律封查,尤其是挂着‘南洋香料’招牌的。”
“是!”
暗卫迅速分头行动。
周文远瘫坐在地,脑中一片空白。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漕运分司衙门曾修缮过一次仓库地面,当时负责的工头是…
是那个左手只有四指的外地商人推荐来的!
“四指人…”他喃喃自语,浑身冷汗瞬间浸透了官袍。
南京水门外,长江江面。
三艘双桅漕船正借着夜色,悄然驶离码头。
船速不快,吃水却极深,船身压着水线,显然载着重物。船头没有挂旗,船工皆沉默不语,动作麻利地操纵风帆,避开江面上其他船只。
中间那艘船的船舱内,烛火昏暗。
一个身披玄黑斗篷的身影坐在檀木箱堆旁,正用那只仅存四指的左手,轻轻抚摸着箱体光滑的表面。
“孛儿只斤大人,”身旁一个穿着绸衫、作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低声道,“七镇火起,朝廷此刻必定焦头烂额。我们正好趁乱出海。”
被称作“孛儿只斤大人”的四指人抬起头,兜帽阴影下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他正是白日里在夫子庙策划爆炸、后又出现在长江船头的那个“四指人”——脱脱帖木儿,黄金家族后裔,“影廷”北斗七星中的“天玑星主”,掌渗透、潜伏。
“焦头烂额?”四指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朱允炆比你们想象的要聪明。他今日在夫子庙的反应,已经说明他看穿了我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那…”
“无妨。”四指人摆手,“看穿又如何?七镇同时暴乱,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分身乏术。等他把各处火势扑灭、稳住局面,我们早就…”
话音未落——
“咔嚓!!!”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整艘船剧烈摇晃,船舱内烛台倾倒,货物翻滚!外面传来船工惊恐的呼喊:“桅杆断了!有人偷袭!”
四指人瞳孔骤缩,猛地起身冲出船舱。
甲板上已乱成一团。主桅杆从中间断裂,半截桅杆带着帆布砸在船头,绳索纠缠。而就在断裂的桅杆旁,一个手持长剑的身影傲然而立,衣袍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月光照亮那人的面容——
正是况钟!
“孛儿只斤·脱脱帖木儿大人,”况钟剑指四指人,声音冷冽如冰,“或者说,我该叫你李慕白,李东主?别来无恙啊。”
四指人眼神一厉,但随即恢复平静:“况知府,哦不,况钦差。从苏州到南京,又从南京追到江上,真是辛苦你了。”
“不及你们辛苦。”况钟冷笑,“苦心积虑二十年,潜伏、渗透、收买、布局,就为了今夜这一场‘金蝉脱壳’——用七镇暴乱为饵,掩护真正的目标撤离。我说得对吗?”
四指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手,摘下了兜帽。
月光下,露出一张约四十岁、面容清癯、颇有书卷气的脸。若非那只残缺的左手,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位温文尔雅的江南儒商。
“既然看穿了,又何必多问。”脱脱帖木儿淡淡道,“不过况大人,你以为凭你一人一剑,就能拦住这三船货物?”
“拦不住也要拦。”况钟剑尖微抬,“陛下有旨,凡‘影蛇’逆党,格杀勿论。”
“好一个格杀勿论。”脱脱帖木儿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那就让你看看,你拼死要拦的,究竟是什么。”
他侧身,对身旁那名商人点了点头。
商人会意,上前一脚踹翻了最近的一口檀木箱。
箱盖弹开,箱中物品滚落甲板——
不是金银珠宝,不是丝绸香料,甚至不是漕粮。
而是一卷卷用明黄绸缎仔细包裹的…书册?
况钟皱眉,借着月光细看。
最上面那卷绸缎散开,露出里面书册的封面。封面上是工整的楷书:
《洪武朝北直隶田亩鱼鳞册·保定府卷》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洪武二十八年造,司礼监存档”。
况钟浑身一震!
鱼鳞册!而且是洪武朝的原始册籍!
他猛地看向其他箱子。商人又踹翻几口,箱中滚出的同样是绸缎包裹的书册——
《永乐元年江南漕运账册·扬州分司》
《建文二年兵部武库司军械出入明细》
《洪武三十年全国盐引发放记录》
……
全都是朝廷核心部门的原始档案!有些甚至是绝密档册!
“明白了吗?”脱脱帖木儿的声音在夜风中飘荡,“我们要运走的,从来不是漕粮金银,而是大明的记忆。”
他缓步走到一口箱子旁,弯腰拾起一卷册子,轻轻抚摸:“这些册籍里,记录着朱明王朝田亩、赋税、漕运、盐政、军械的所有底细。有了它们,就能摸清这个王朝的每一根脉络,找到它最脆弱的命门。”
“你们…”况钟声音发干。
“我们要复国,不是靠蛮力。”脱脱帖木儿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靠的是这些——朱允炆赖以治国的根基。没了这些原始档册,他的新政就是无根之木,他的清丈就是一笔糊涂账。届时朝野上下,猜忌四起,政令不通…那才是我们真正动手的时候。”
况钟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
七镇暴乱、夫子庙刺杀、新军叛乱…这一切都只是障眼法!
“影廷”真正的目标,是利用中秋之夜的混乱,从各地官府、仓库、档案房中,盗走这些关乎国本的原始册籍!
“现在,”脱脱帖木儿将册子放回箱中,拍了拍手,“况大人还想拦吗?”
况钟深吸一口气,剑势再起:“拦!”
“那就得罪了。”
脱脱帖木儿一挥手,船舱中、甲板暗处,瞬间涌出二十余名黑衣死士!人人手持弯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毒光!
况钟毫不畏惧,长剑一振,迎敌而上!
剑光如练,刀影如幕。
甲板上顿时陷入血腥厮杀。
混战中,又一箱檀木箱被撞翻。
这次滚出的不是书册,而是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形状奇特的物件。
绸缎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竟是一把鎏金蟠龙椅!
虽然比真正的龙椅小了一圈,但形制、纹饰、乃至扶手处雕刻的五爪金龙,都与乾清宫御座一模一样!
“看清了吗?”脱脱帖木儿在刀光剑影中大笑,“我们要运走的,何止是册籍?还有这个——大明的威仪!”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退向船尾:“这把椅子,是按照朱允炆御座原样打造的。等我们海外立国,这就是新朝的第一把龙椅!朱明皇帝坐过的样式,正好配得上黄金家族的血脉!”
况钟怒极,剑势更猛,连斩三名死士,直扑脱脱帖木儿!
但就在此时——
“轰!轰!轰!”
江面上突然火光四起!
数十艘战船从上下游同时现身,船头架起的“雷神炮”喷射出炽热的铁弹,轰向那三艘漕船!桅杆折断,船板炸裂,火光瞬间吞噬了半片江面!
徐辉祖站在旗舰船头,厉声喝令:“水师合围!一艘也不许放跑!”
朝廷水师终于赶到!
脱脱帖木儿脸色骤变。他显然没料到徐辉祖来得这么快——按照计划,此刻南京水师应该被七镇暴乱牵制在各处河道才对!
“舵主!怎么办?”商人急问。
“按丙计划!”脱脱帖木儿当机立断,一把扯下斗篷,露出里面的黑色水靠,“弃船!下水!”
他话音未落,已纵身跃入江中!
其余死士和船工也纷纷跳水,如同下饺子般没入黑暗的江水。
况钟正要追,却被徐辉祖喝止:“况大人!穷寇莫追!先救火,保住册籍!”
况钟咬牙收剑,指挥水师官兵扑救船火、打捞落水箱笼。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
在火光映照不到的江面下游,一艘没有任何灯火的小舟正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
舟上只有两人。
摇橹的是个精壮汉子,而坐在舟中的人,身披斗笠蓑衣,完全看不清面容。
只有在江面火光偶然映照的瞬间,才能瞥见那人抬起左手整理斗笠时——
小指旁,赫然多生一指。
六指。
小舟如一片落叶,迅速融入黑暗,向着长江出海口的方向驶去。
黎明将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
长江江面上,三艘漕船的火势已被扑灭,但船体损毁严重,正在缓缓下沉。水师官兵忙着打捞散落的箱笼,将那些用明黄绸缎包裹的册籍一箱箱搬上战船。
况钟站在徐辉祖的旗舰甲板上,浑身湿透,衣袍染血。他单膝跪地,声音沙哑:
“魏国公,下官无能…让首脑脱脱帖木儿逃脱了。跳水死士二十七人,已捞获尸首十九具,皆服毒自尽,无一活口。脱脱帖木儿…不知所踪。”
徐辉祖扶起他,摇头叹息:“非你之过。谁能想到,他们真正要盗的不是漕粮,而是这些…”
他看向甲板上堆积如山的箱笼,眼神复杂。
这些册籍若真被运出海,后果不堪设想。届时“影廷”在海外立国,手握大明田亩、赋税、军备的一切底细,进可要挟朝廷,退可资敌外寇…
“报——!”
一名水师偏将快步登船,手中捧着一物:“国公爷,江边浅滩发现这个!”
那是一只残破的竹编斗笠,半边已被烧焦,边缘还挂着水草。
徐辉祖接过斗笠,皱眉细看。
况钟也凑上前。
斗笠很普通,江南渔夫常用样式。但就在檐角内侧,用极细的墨线绣着一行小字——
不,不是字。
是七颗微小的星辰,排列成北斗七星图案。
而在北斗勺柄末端,那颗“摇光星”的位置,用更细的金线绣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符号:
卍。
“这是…”况钟瞳孔骤缩。
“白莲教标记。”徐辉祖声音凝重,“北斗七星加卍字符…‘影廷’与白莲教的勾结,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东方渐亮的天际:“脱脱帖木儿可能没逃远,但那个六指人…”
“六指人?”况钟一愣。
“据‘龙牙’密报,‘影廷’高层除北斗七星外,还有一位从不露面、代号‘隐元’的幕后主使。”徐辉祖缓缓道,“此人左手六指,身份成谜,很可能是…宫里的人。”
宫里…
况钟想起白日里夫子庙那个验货的六指太监王德。
王德已服毒自尽,但谁能保证,宫里只有一个六指人?
“报——!”又一名传令兵奔来,“南京急报!陛下口谕!”
徐辉祖和况钟立刻躬身。
传令兵朗声道:“陛下有旨:水师即刻整备,由魏国公徐辉祖统率,沿长江出海口一路追剿。凡可疑船只,一律扣查;凡抵抗者,格杀勿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还说…‘朕倒要看看,这群丧家之犬,能逃到哪片天涯。’”
“臣遵旨!”徐辉祖领命。
传令兵退下后,这位老将转身看向东方。
朝阳已跃出江面,将万里长江染成金色。波光粼粼中,昨夜的血火与厮杀仿佛一场噩梦。
但甲板上那些浸水的册籍、江面上漂浮的死尸、还有那只残破的北斗斗笠,都在提醒着所有人——
噩梦,尚未结束。
“况大人,”徐辉祖忽然开口,“你随我一同出海。”
况钟愕然:“下官是苏州知府,陛下命我平定七镇之乱…”
“七镇之乱已平,首恶却未除。”徐辉祖打断他,目光如炬,“陛下让你来,不是让你当个地方官的。是要你亲手斩断这条‘影蛇’的七寸。”
他拍了拍况钟的肩膀:“收拾一下,一个时辰后出发。”
说完,老将转身走向指挥台,开始部署追击事宜。
况钟站在船头,江风扑面。
他低头,看向手中紧握的长剑。剑身上还残留着昨夜的血迹,在朝阳下泛着暗红的光。
脱脱帖木儿…六指人…北斗七星…海外…
一条看不见的线,正在他脑中慢慢串联。
而这条线的尽头,或许就是这场持续了二十年、跨越草原与江南、牵扯朝野内外的惊天阴谋的最终答案。
他收剑入鞘,深吸一口气。
“一个时辰…够了。”
转身,他向船舱走去。
长江之上,朝阳正好。
而更远的海天交界处,乌云正在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