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夜幕如墨,浓稠地泼洒在天地之间。
谯楼的梆子声,沉闷而有力,恰似一记重锤,硬生生地敲碎了秋夜的寂静。那声音,带着几分冷冽,在街巷间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檐角的寒鸦,扑棱棱地飞向夜空深处。
游一君身着一袭玄色劲装,腰间新赐的玄铁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下意识地攥紧令牌,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凹凸的云雷纹,那触感,粗糙又熟悉。这是他升任屯骑校尉的第三日,这小小的令牌,承载的却是沉甸甸的责任,掌着千余名弟兄的粮饷调度,每一处细节都关乎生死,连靴底沾的泥,此刻都仿佛带着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他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像一条蜿蜒的银带。路上飘着零星桂花香,那香气,丝丝缕缕,在秋风里若有若无,仿若一抹温柔的慰藉。他在巷口停住脚步,抬眸望向那竹篱矮墙内。
竹篱矮墙内的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映出一个晃动的剪影。
那剪影,身姿纤细,发间别着的木簪在光晕里划出细碎的银线,每一道银线,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温柔。游一君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知道,那是小满,定是在补那件他穿了三年的青布衫。
柴门“吱呀”一声开了半道缝,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小满端着灯盏探出头来,灯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她柔美的轮廓。她发尾还沾着未及绾起的碎发,几缕碎发在风中轻轻飘动,宛如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听见靴声就猜是你,戌初就守在这儿了。” 她轻声说道,声音轻柔得像春日里的微风。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已落在游一君肩甲上的血渍,那血渍暗沉,在月光下透着几分惊心。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护腕下的擦伤,眉头微微皱起:
“今日去右骁骑营交割粮草,又遇见那帮跋扈的丘八了?”
游一君任她牵着走进院子。
院子里弥漫着熟悉的气息。石磨旁堆着新收的粟米,颗粒饱满,散发着淡淡的谷香。竹架上晾着洗净的兵服,衣角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分明是他今早匆忙扔下的。灶间煨着姜枣茶,“咕嘟咕嘟”的热气混着药香漫出来。
恍惚间,游一君仿若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春夜,那时的他,带着浑身伤躲进破庙,小满用艾草水替他洗伤口。
“明日要随都尉巡视黄河渡口。” 他解下腰间横刀,刀柄缠着的红绳是小满去年塞给他的平安结。“怕是要月余才能回来。”
林小满正往粗瓷碗里舯姜茶的手顿了顿,茶汤在灯影里晃出细碎的涟漪。
“前几日张婶来说,县太爷家的二公子又托媒人上门了。” 她垂着眼搅着茶勺,声音轻得像落在青瓦上的秋雨,“说要送我二十匹蜀锦,十担新米……”
游一君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人轻轻往怀里带了半寸。
油灯的光映得她睫毛尖发颤,像两只受惊的蝴蝶。她腮边还沾着刚才上药时蹭的草汁。他喉结滚动,指腹擦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这双曾在田埂上牵着他跑的手,如今日日在油灯下替他缝补甲胄。
“等打完河朔的仗,” 他声音发哑,拇指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去年替他熬药时被陶罐烫出的疤,“我便去都尉府递婚假帖。你总说要攒够十贯钱买田置地,可如今我月俸五石米,还有…… 还有朝廷赏的二十亩永业田。”
林小满猛地抬头,眼里映着跳动的灯芯,像落了两星子烛火。
“谁要听你算粮饷数目……” 话未说完,指尖已戳向他腰间的软肉,“倒是你,上次从死人堆里捡回条命,还说等当了百夫长就娶我,如今都校尉了,倒学会拿田亩数搪塞人?”
游一君笑着捉住她捣乱的手,忽然瞥见她鬓角的碎发里夹着片枯叶。
他指尖轻挑,枯叶落在粗陶茶碗里,荡开一圈圈涟漪。十年前在乱军里走散时,她才到他肩头。如今却能踮脚替他摘去盔上的草屑。
“明日我让伙房杀头羊,”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裹着金箔的蜜饯。“在长安城见过的贵人小姐都吃这个,叫什么…… 玫瑰酥。你尝尝,比咱们村的麦芽糖甜。”
林小满捏着蜜饯的指尖发颤。
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从逃亡的官兵那里抢来半块硬饼,掰了大半塞进她嘴里,自己啃着野菜团子说不饿。
“游一君,” 她忽然低声唤他,指尖抚过他甲胄下露出的旧疤,那是三年前替他挡箭留下的,“你如今带的弟兄,可都像你当年做伍长时那样,把口粮分一半给伤兵?”
他怔住,望着她眼底的认真。
这双眼睛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见过他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时的血污,却始终像清水潭似的,映着他最初的样子。
“小满,” 他忽然单膝跪地,粗糙的手掌托着她的指尖,甲胄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等河朔平定,我定要在你爹的坟前立块碑,刻上‘游氏林氏永结同好’。你从前总说我像根筋的榆木,可这根榆木如今懂了 —— 这乱世里的安稳,不是田亩不是粮饷,是你在灶前煨着姜茶等我归的灯火。”
窗外的夜风忽然卷起半片枯叶。
油灯的光焰晃了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
林小满的指尖蜷了蜷,忽然俯身吹灭了灯。黑暗里,她的发间簪子硌着他的下颌,带着桂花香气的呼吸拂过他喉结:
“呆子,明日还要早起呢……”
更深露重,破陶罐里的秋虫在墙角低鸣。
游一君搂着怀里温软的身子,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得腰间的令牌不再沉重。窗外的月光漫过晾着的兵服,衣摆上的补丁在暗影里忽明忽暗——那是小满用他从前的旧衣襟补的,针脚细密。
这一晚,他梦见自己仍在十八岁那年的麦田里奔跑。
麦田金黄。小满攥着他的手,发间别着朵野蔷薇。而远处的烽烟,终究没有漫过他们脚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