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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

那只审判者的眼睛,终究没有睁开。

取而代之的,是一尊拔地而起的泥塑神像。

它就立在市楼前,一夜之间,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的。

京城百姓自发堆土为台,塑像为神。

那神像没有面目,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左手持一把半开的伞,脚下踩着一幅斑驳的图,细看之下,正是那七十二口怨井的舆图。

最先跪下来的是一群孩童。

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怀里揣着的、准备买糖人的三文钱,小心翼翼地放在神像脚下。

然后奶声奶气地念诵一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歌谣:“谢家娘子替我们看鬼,看完鬼,好安睡。”

风将这稚嫩的声音送上高楼。

谢扶光就站在市楼的屋顶,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银丝如活物般缠绕在她手腕上,而她脚下的影子,依旧像一块被墨染黑的顽石,死死地钉在瓦片上。

她看着那尊无面神像,看着那三文钱铜板,眼神里没有悲喜,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她低声对自己说:“我不是神……我只是还没死透。”

话音刚落,怀中那只装着微型傀儡的木箱,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一下震颤。

一道几乎要消散的、稚嫩的意念,在她神魂深处响起。

“姐姐,你看,有人愿意信你了。”

是阿织。

谢扶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同一时刻,七皇子府邸,灯火通明。

萧无咎一身玄衣,立于堂下,他面前,是十余名早已宣誓效忠于他的心腹旧部。

他将一卷刚刚拟好的律法,重重地按在桌上。

“此律,名为《除祟律》。”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

“即日起,我将以皇室名义,昭告天下。凡厉鬼作祟之地,皆设‘守名祠’,供奉谢氏木偶,镇压一方。此祠,由钦天监记录天时,太医院提供药理,共同执掌。”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这是要将谢扶光一个“旁门左道”的傀儡师,堂而皇之地,写进大胤朝的律法里!

萧无咎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脸,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她不是妖邪,她是为这江山社稷,挡下了一场弥天大祸的……‘人’。”

他要用煌煌律法,为她正名。

她不能只做阴影里的刽子手,她也该站在光里,哪怕只有一次。

钦天监,观星阁。

陈砚舟披头散发,双目赤红,他面前摊开的,是钦天监从不示人的根本秘录——《天官录》。

他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星录上疯狂地书写着。

他要篡改星轨!

他将“承名者”三个字划去,一笔一划地写上新的名号:“护国阴官”。

他强行将谢扶光的命格,从孤绝的“承名者”之列,挪到了受天道认可的“阴官”体系之中。

笔落的瞬间,陈砚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萎靡下去,星盘上的裂痕又扩大了几分。

他却笑了,笑得畅快淋漓。

他合上厚重的《天官录》,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迹,喃喃自语:“天道无情,我便欺天。哪怕……哪怕骗过天眼一日,也是她的生路。”

城南,铁匠铺。

炉火烧得正旺,映红了裴照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他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找到了三百零七户当年被牵连的受害人家属。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请他们,用自己的血,在一张纸上写下家人的名字。

此刻,他将这三百零七封血书,连同熔化的铜水,一同灌入模具之中。

“滋啦——”

白烟升腾,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与金石之气。

一口古朴的铜钟,就此铸成。

裴照将这口钟,命名为“鸣冤钟”。

他亲自背着钟,一步步走到那尊无面神像前,将它高高挂起。

“铛——!”

他用尽全力,敲响了第一声。

钟音沉闷,却仿佛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谢氏旧祠内,正准备动身的谢扶光,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了心脏。

她手腕上的银丝疯狂震颤,嗡嗡作响。

那钟声里,仿佛裹挟着成千上万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在她的神魂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真名。

“谢扶光……”

“谢扶光!”

不是代号,不是尊称,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发出痛苦的嘶吼:“别念!别念了!我不想再被人记住!”

她为复仇而来,背负着全族三百零七个名字,可当自己的名字被万千生民记起时,那份重量却几乎要将她压垮。

一滴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身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祠堂门口。

是村里的守树人,老槐。

他看着跪地挣扎的谢扶光,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他没有进去,而是走到了祠堂外那棵早已枯死的古槐树下。

他伸出干枯的手,按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一缕微弱的火焰,从他的掌心燃起,瞬间点燃了整棵古槐。

那是他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寿元。

熊熊火焰之中,一行行古老的织魂族文字浮现,那是织魂一族最后的禁术——《唤灵归冢》。

若集齐“万人信愿”与“亲族遗物”,可在不毁镇魂大阵的前提下,将“承名者”的职责与诅咒,转移至一“象征之物”上。

“咳咳……”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全是血,他却欣慰地笑了。

“傻孩子……你娘留给你的,不只是傀儡术……还有人心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城中那尊神像的方向。

“它若成神,你便可做人。”

雨停了。

谢扶光站起身,擦干了眼泪,一步步走出了旧祠。

她来到了市楼前,那新建的“守名祠”内。

她看着那尊无面神像,看着神像前那口“鸣冤钟”,久久不语。

最终,她从怀中取出了那只陪伴她童年的木偶。

她小心翼翼地将木偶放入神龛之中,又将那把从太后心口拔出的断伞,稳稳地插在了神像之前。

手腕上的银丝如潮水般蔓延而出,瞬间缠绕了整座祠堂,与神像、铜钟、断伞连为一体。

她抬起头,看着神像那张空白的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声音,对着满城百姓,也对着这方天地,立下了新的规矩。

“我不再收钱了。”

“从今日起,谁若受冤,可来此击钟;谁若害人,终有一日,会被写上井碑。”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尊泥塑神像的双目位置,骤然亮起两点幽幽的红光!

一道虚幻的身影,竟从神像中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布裙的小女孩,手里还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

小女孩走到谢扶光面前,仰起头,用那双清澈又黯淡的眼睛看着她,然后,伸出小手,牵住了她的手。

“姐姐,”阿织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响起,“这次,换我来看着你。”

谢扶光彻底怔住了。

她下意识地低头,赫然发现自己脚下那片纹丝不动的影子,竟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远处街角,萧无咎倚门而立,静静地望着祠堂前那对一大一小、互相牵着手的身影。

春风吹过,他眼角微湿,嘴角却带上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他轻声说:“你终于……有人给你鼓掌了。”

春风拂过城楼,那把曾让满城权贵胆寒的断伞,依旧静静地悬于城心。

只是这一次,油纸伞面之上,一行用魂丝织就的极小的字,在月光下悄然浮现。

此单免费,只愿人间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