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曾是京城一绝。
无论多复杂的瓜果雕刻,到了他手里,都能化作栩栩如生的龙凤鸟兽。
可现在,这双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苏大厨,或者说,苏十三郎,死死盯着自己不听使唤的手,额角冷汗涔涔。
「纸马驮梦走……」
那首童谣像鬼魅般在他脑中盘旋。
他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只是怕。怕到骨子里的那种。
二十年前,他还是织魂一族府里一个烧火的小厮,人人都叫他苏十三。
灭门那夜,血腥气冲天,他吓得魂飞魄散,失足掉进了后院的一口枯井。
正是那口井,救了他一命。
他趴在井底,听着井口上传来的惨叫和兵刃相接的脆响,直到一切归于死寂。
他的人生,也从那一刻起,归于死寂。
他不敢说,不敢问,不敢认。
他成了街头一个沉默的乞儿,后来凭着一手好厨艺进了醉仙阁,成了人人称羡的苏大厨。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午夜梦回,他永远是那个趴在井底,闻着血腥味瑟瑟发抖的小厮。
昨夜,他又梦到了井。
但这次不一样。
梦里,一个穿着仕女裙的傀儡,牵着他的手走过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井廊。
四面八方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记得门环上的槐花纹吗?」
槐花纹!
苏十三郎猛地扔下手中的雕刀,像疯了一样冲出醉仙阁,冲向早已化为一片废墟的谢府旧址。
他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府里祠堂的门环,长老们不许任何人碰。
他小时候调皮,曾偷偷爬上去摸过。
他冲到那片长满荒草的废墟前,凭着记忆找到了祠堂的位置。
他跪在地上,像疯狗一样用指甲刨着地上的碎石和泥土。
指甲翻飞,血肉模糊,他却感觉不到疼。
终于,他的指尖碰到了一片冰冷的金属。
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匣。
他颤抖着抱起铜匣,连滚带爬地冲向了灯火通明的守名祠。
温令仪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泥污、状若疯癫的男人,和他怀里那个仿佛刚从坟里刨出来的铜匣,眉头紧锁。
当她用特制的药水洗去铜匣上的锈迹,看清匣盖上那熟悉的槐花纹时,呼吸骤然一滞。
匣子打开,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兽皮残卷。
《织魂谱》。
是它!织魂一族最高秘术的孤本!
温令仪小心翼翼地展开残卷,上面的字迹是用某种灵血写就,历经二十年依旧清晰如昨。
她一字一句地破译着上面艰涩的古咒,越看越心惊。
残卷的核心,并非如何制作更凶戾的傀儡,而是一段早已失传的禁咒——《唤灵归冢》。
这正是谢扶光在井碑廊中施行的仪式。
咒文旁有一行小字批注:「魂可散,名可替,唯信不断,则灯不熄。」
温令仪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明白了。
谢扶光不是死了,也不是变成了鬼。
她是将自己的“魂”打散,融入了这京城所有信奉者的“念”里。
只要还有一个孩子在传唱她的童谣,只要还有一户人家为她点亮一盏灯,只要这「守名祠」的香火不断,她就永远不会真正消散。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着的信仰符号。
一个去人格化的、制度性的守护神。
翻到残卷末页,一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女子的笔迹,温柔却充满力量。
「吾女非承怨而来,乃承光而去。」
落款,是谢扶光母亲的名字。
温令仪瞬间泪目。
原来这所谓的《唤灵归冢》,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将复仇的责任转移给后人,而是为了将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谢扶光”,转化为一个守护万家灯火的“谢娘娘”。
这不是怨念的延续,这是守护之约的开始。
与此同时,城南的铁匠铺里,沉默寡言的老陶,正赤着上身,挥舞着沉重的铁锤。
火星四溅,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从床底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珍藏了二十年的布包。
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鸣冤钟碎片。
当年官府奉命熔毁那口为织魂族鸣冤的大钟时,身为铸钟匠之一的他,拼死藏下了这一块。
他将碎片投入熔炉,烧得通红。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从嘴里,拔下了自己最后一颗完好的牙,扔进炉火。
接着,他拿起凿子,对着自己的左手,狠狠砸下!
三根指骨,带着血肉,落入熊熊烈火之中。
「以吾血为媒,以吾骨为祭,重铸鸣冤魂!」
他嘶吼着,将熔化的铁水、牙、骨,一同浇入一个巴掌大的模具中。
叮——
一声清脆的钟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口小巧的“子钟”铸成了。
当夜,老陶抱着那口尚有余温的子钟,坐在护城河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声哼起了一首曲调古老的安魂曲。
那是二十年前,谢扶光的母亲时常在后院唱给她听的。
钟声随着他的哼唱,轻轻飘散在水面上。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整条护城河,从上游到下游,一瞬间浮起了成千上万盏纸灯。
每一盏灯里,都摇曳着一豆温暖的烛火。
每一盏灯上,都写着一个井碑廊上的名字。
那些沉寂了二十年的亡魂,在这一刻,被悉数唤醒。
这股由民怨、民信汇成的滔天巨浪,终于拍向了皇权的堤坝。
萧无咎抓住时机,于次日早朝,手捧一本厚厚的《万民请愿书》,走上了金銮殿。
「启禀父皇,儿臣恳请,于我大乾,立‘双祀制’!」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何为双祀制?」龙椅上的皇帝皱眉问道。
「朝廷祀天地、祀祖宗,此为国之正统,不可动摇。」萧无咎声音清朗,响彻大殿,「然,民间亦有呼声,有冤魂未雪,有善恶待彰。儿臣恳请,允民间祀‘守名之神’,以慰亡灵,以安民心!」
他高高举起请愿书:「此书,乃京城三百户百姓联名所上,附血指印三百枚!请父皇过目!」
一名老臣当即出列,怒斥道:「荒唐!七殿下!自古祭祀乃国之大典,岂能容一介妖邪之说,与祖宗先贤并列?此乃以妖乱礼,大逆不道!」
萧无咎冷笑一声,转身逼视着他,一字一句地反问:
「敢问刘大人,若她真是妖,为何只惩恶扬善,护佑弱者?若她是鬼,为何这满城百姓,千家万户,甘愿为她彻夜点灯?」
「这……」刘大人被问得哑口无言。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最终,皇帝看着那三百枚鲜红的指印,和宫外隐隐传来的万民祈愿之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不敢彻底激怒这股已成燎原之势的民信。
「准……暂准‘守名祠’列为‘特许民祀’,安抚百姓。但,不得入正典,不得与太庙同论。」
这是一个妥协,却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胜利。
当晚,子时。
京城那七十二口井,竟同时传来了哭泣声。
那声音并不凄厉,也非厉鬼嘶嚎,而是一种极轻的、仿佛孩童受了委屈后的抽噎,听得人心头发酸。
百姓们畏惧地紧闭门窗,无人敢靠近。
唯有裴照,手持百鬼幡,一步步走到了最近的一口井边。
他探头望去,井中没有鬼影,却浮起了一面水光潋滟的镜子。
镜中,映出了一幕幕画面。
那是当年井碑廊上所有死者,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有的是亲人诀别时的泪眼,有的是仇人得逞后的狞笑,而最多的,是一只提着豆大灯笼的小小手掌,轻轻牵住他们,将他们从无边的黑暗与怨恨中,拉了出来。
裴照一口气走遍了七十二口井。
当他看完最后一面水镜时,所有的镜子同时碎裂。
天空,下起了细雨。
那雨丝,竟泛着淡淡的银光,落在地上,便化作一缕缕几不可见的银丝。
温令仪连夜带着人收集了这些“银雨丝”,不眠不休,将它们织成了一方素白的手帕。
她将手帕轻轻铺在守名祠神像冰冷的膝上。
次日清晨,天光乍亮。
那方素白的帕子上,竟淡淡地浮现出了一行字迹:
「井底无鬼了。他们都走了。」
而在京城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那口曾经救过苏十三郎的废井旁,盲童小满忽然抬起头,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里,仿佛映入了万千光芒。
她拉着身边糖人爷爷的衣角,笑着说:
「奶奶,我看见光了。」
远处的天际,那把巨大的断伞虚影,伞面上的金色符文正缓缓褪去,化作漫天星点,悄无声息地洒向了整座沉睡的人间。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而在醉仙阁,后厨的伙计们却发现,他们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大厨,不见了。
他的灶台冷了,他视若珍宝的雕花刀具,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
人,却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