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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打湿了老吴头的白发,也浸透了他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崭新宦官服。

谢扶光手中的油纸伞倾斜着,为他挡住了大半的风雨,自己肩头却被淋得湿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跪在泥水里,替二十年前那些早已化为枯骨的加害者忏悔的老人。

终于,老吴头磕了三个响头,被人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裴照这才将手中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紫檀木盒递了过来。

“姑娘,这是陛下亲拟的平反诏书草稿,以及……当年族人的名录原件。”

木盒打开,一股陈旧的墨香与檀木香气扑面而来。

明黄色的绫锦上,皇帝的御笔写得洋洋洒洒,措辞极尽安抚。

通篇以“朕念其功”起头,称织魂一族“忠心可鉴”,二十年前惨案乃因奸人蒙蔽,属“误判”,导致谢氏一族“蒙冤受难”。

皇帝开出的条件堪称优厚:允建皇家祠堂,追封谢明远为一品“护国灵匠”,其后人三代免赋,官身世袭。

这是一份足以让任何蒙冤之家感激涕零的恩典。

可谢扶光只看了一眼,唇角就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误判”二字上。

她没有去碰那份华贵的诏书,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支极细的朱砂笔。

笔尖悬在半空,顿了顿,随即如利剑般落下,在那两个字上,划下了一道刺眼的红线。

紧接着,她在旁边补上了两个字。

谋杀。

笔锋锐利,力透纸背。

“赵小满。”她头也不回地唤道。

角落里,一个始终在默默擦拭无名墓碑的少年探出头来。

“把它挂到碑林最高的那棵槐树上去。”谢扶光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让它也听听这二十年的风雨声。”

深夜,韩昭还是放心不下,提着一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找来了。

她看着那份本该是无上荣耀的诏书草稿,就这么被一根麻绳拴着,在阴冷的风雨中飘摇,宛如一张引魂幡。

“谢姑娘,”她声音里满是忧虑,“若您拒不接旨,此事传回宫中,恐怕会激怒圣上。百姓虽信您,可刀兵毕竟还握在皇权手中,万一……再生变乱……”

谢扶光正在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一排新立的木牌,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个编号。

她没有回头,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韩大人,你知道这三年来,阴市里有多少主动来我这儿‘交账’的亡魂吗?”

韩昭一怔。

“三百一十二个。”谢扶光自问自答,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都是当年参与过、知情过、或是在那场大火里捞过好处的人。他们死后魂魄不安,日夜被心魔啃噬,来我这里,只求用他们生前的秘密,换一夜安眠。”

她又问:“那你又知道,有多少活人,偷偷往我这废宅的火盆里,烧悔过书吗?”

她指向碑林深处那几口终年不熄的火盆,火光幽幽,映着她清冷的侧脸。

“他们不要封号,不要金银,也不要什么祠堂香火。他们要的,只是一句‘我们没做错’。”

谢扶光终于转过身,目光穿透雨幕,直视着韩昭。

“若连这点最基本的‘对错’都不肯承认,那这份平反,就不是为了告慰亡魂,不过是活人怕鬼的交易罢了。这笔买卖,我不做。”

话音落下的瞬间,韩昭忽然觉得身后卷过一阵透骨的凉风,耳边仿佛有无数声或悲或怨的轻叹,一掠而过。

她猛地回头,身后除了风雨,空无一人。

柳三更得知此事后,当即在阴市最热闹的鬼门关路口,重新搭起了他的说书台。

他没有讲什么神仙鬼怪,只将那份诏书的内容,和谢扶光的两个批注,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满座“听客”。

末了,他那块从不离身的惊堂木重重一拍,沙哑的嗓子吊起一个悲凉的调子,唱道:

“金印紫诰,不如一句对不起!活人写悔,难比死人自己提笔!”

那一夜,整个阴市的烛火都亮了三分。

不知是谁带的头,无数百姓竟自发拿来了最粗糙的草纸和炭笔,颤巍巍地写下一句句迟到了二十年的道歉,投入谢家废宅外的火盆之中。

“谢家老爷太太,当年我拿了您家一袋米,我对不住您……”

“灵匠大人,我爹当年是守城的兵,没敢开门,他到死都没闭眼……”

火焰冲天而起,将一张张载着愧疚的纸钱吞噬。

诡异的是,那漫天飞舞的灰烬,竟在升腾到半空时,逆着风势汇聚,在漆黑的夜幕中,凝出了一行硕大而清晰的字:

我们要的,是真相。

与此同时,阴市的另一头,仵作陈九娘点着一盏鲸鱼油灯,正对一具被秘密挖出的幼童骸骨,进行最后的查验。

这是当年被老吴头偷偷埋下的尸骨之一,身份不明。

她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从那孩子蜷曲的指骨掌心,夹出了一小块碎屑。

那是一块玉的边角料,质地温润,上面还残留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血沁。

陈九娘将它放在灯下,仔细辨认了许久,呼吸猛地一窒。

她认得这玉珏的雕工——这是当年贵妃出嫁时,皇后亲赐的陪嫁“同心珏”!

她立刻想起了从宫里逃出来的沈嬷嬷曾提过的一句疯话:“夫人进宫,不是去求情,是去换命的啊!”

一个可怕却合理的推断瞬间成型:二十年前,谢母入宫,并非是去施展什么歹毒咒术,而是带着象征织魂一族最高秘术的信物,欲与病危的贵妃缔结“双命共生咒”——此咒需双方心甘情愿,以命换命,为的是替贵妃延寿续命!

这哪里是诅咒?这分明是献祭!

所谓“妖术勾连”,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构陷!

当那块玉渣被送到谢扶光面前时,她只是平静地接过,而后转身,将它轻轻按在了主傀“织魂”的胸口处。

那里,原本就嵌着一枚残破的玉珏。

“咔哒。”

一声轻响,玉渣与残珏完美吻合,严丝合缝。

刹那间,那尊绝美的傀儡周身华光一闪,一直紧闭的唇,竟缓缓开启。

一个温柔而疲惫的女声,在死寂的厅堂内响起,那正是谢扶光母亲临终前的声音。

“德禄……你不该忘了,你是吃我们谢家百家饭长大的命……可是,他们逼我选。要么,眼睁睁看着贵妃死;要么,织魂一族,满门陪葬……”

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谢扶光闭上了眼。

她终于明白,母亲至死为何没有呼喊一个“冤”字,遗言里只有那句刻骨的“我恨”。

那一夜,她从祖宗牌位最深处,取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黑檀木盒。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暗红色的方印。

织魂印。

以历代族长心头血,混入百年雷击檀木粉末所制,是织魂一族的权力与诅咒的象征。

谢扶光拿起那枚印,面无表情地走到院中,在那份被风雨吹打了一夜的诏书草稿上,重重地按了下去。

印落之处,纸面没有留下任何印泥的痕迹。

然而,整张明黄的绫锦上,却凭空浮现出无数透明的掌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仿佛二十年前那三百七十一口亡魂,在此刻同时伸出了手,按下了自己的血契。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礼部侍郎便带着几名小吏,小心翼翼地前来取回诏书,准备誊抄颁布。

当他恭敬地从树上解下那份草稿,展开一看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一夜之间,那份由皇帝御笔亲书的诏书,上面的所有文字,竟然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绫锦正中央,一行触目惊心的朱红大字。

那颜色似血非血,似墨非墨,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怨气。

“若不敢认谋杀,便别想安睡。”

小吏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

礼部侍郎颤抖着手,将诏书翻过来,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诏书背面,竟凭空浮现出七枚清晰无比的乌黑指印,不多不少,正好对应了当年主审织魂案的七位大臣。

其中一枚,在最上方,也最清晰。

那指印的纹路,赫然属于当今天子!

裴照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份“鬼诏”送回了七皇子府。

萧无咎看着那份诡异的诏书,久久不语。

良久,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其中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我明白了。”

他缓缓说道:“她不是在求一个平反……”

“她这是在逼着父皇,亲手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地,钉进他自己的罪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