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盘膝而坐,周身气血翻涌,胸口的剧痛如跗骨之蛆。
那枚被心头血激活的“请罪印”依旧灼热,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全族覆灭的悲怆。
她缓缓抬手,两根素白的手指并作利剪,精准地夹住了没入胸口寸许的傀儡刀断刃。
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发力,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截断刃被硬生生从血肉中拔了出来。
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却并未滴落,而是在离体一寸处悬停,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没入那枚古朴的“承契印”中。
“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唤在身侧响起。
阿菱跪在一旁,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是苏十三连夜熬制的“归元汤”。
浓郁的药香混杂着灵气,几乎凝成实质。
她双眼通红,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谢扶光。
“这汤……我能替你喝吗?”
她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即便那是被邪祟操控,但刀是她递的,血是姐姐流的。
她恨不得此刻躺在那里的人是自己。
谢扶光抬眼,目光落在她依旧有些涣散的瞳孔深处。
那里,仿佛还有贵妃阴魂不散的残影在游走。
阿菱的魂魄,被侵占了近二十年,虽被安魂曲唤醒,却像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稍有不慎便会彻底碎裂。
她摇了摇头,声音因失血而有些沙哑,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这一碗,只能我喝。”
她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温热的药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化作一股暖流,迅速修补着受损的经脉。
她看着阿菱,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命,但我不能让你替我死。”
这句话,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阿菱混乱的魂魄里。
我是姐姐的命。
同一时间,幽诉司。
天光乍亮,韩昭带着一队司吏,正在清理昨夜那座废弃偏殿的混乱现场。
空气中还弥漫着魂力碰撞后焦灼的气息。
“主理,您看这个。”
一名司吏从一堆烧成焦炭的傀儡残骸中,用镊子夹起一枚小巧的黄铜关节。
关节背面,清晰地刻着一个微不可见的“东”字暗记,其形制与之前在东宫搜出的禁物如出一辙。
韩昭接过,眼神一凛。证据链,正在慢慢闭合。
她正欲下令封存证物,即刻上报,司外却传来一阵喧闹的哭嚎。
“青天大老爷啊!给我们做主啊!”
三名衣衫褴褛的百姓被拦在门外,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
“那傀儡师谢扶光说要还天下公道,可她妹妹阿菱,昨夜却用妖法幻术,烧了我家的祖宗祠堂!连牌位都烧成了灰啊!”
韩昭眉头紧锁,亲自上前。
她安抚住几人,命人端上茶水,暗中却对心腹使了个眼色。
心腹会意,借着搀扶的机会,在那为首哭诉之人的后颈处轻轻一按。
那人吃痛,下意识张嘴“啊”了一声。
就在这一瞬间,韩昭看得分明,那人舌底,竟贴着一张比米粒还小的微型符纸!
那手法,那符纸上若有若无的怨气,与之前在宫女身上发现的“映心镜”碎片如出一辙!
韩昭心中猛地一沉。
她瞬间醒悟——这不是民怨,这是栽赃!
有人正借着阿菱神魂未稳、昨夜行踪成谜的机会,继续用这种下作手段,败坏刚刚建立起公信力的幽诉司,更是要将谢扶光拖入泥潭!
“肃静!”韩昭当即厉声喝止,“此案疑点重重,幽诉司必会详查。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妄议!”
她挥手命人将那三人“好生安顿”,实则隔离审查,随即转身,对心腹低声下令:“封锁消息,一字不许外传。你,立刻备马,跟我去一趟城南!”
七皇子府,密室。
烛火摇曳,映着萧无咎冷峻的侧脸。
裴照将两名被敲晕的东宫影卫扔在地上,手法利落地撬开其中一人的牙关,从最深处的臼齿里,取出一枚蜡封的细小铜管。
他捏碎蜡封,展开里面藏着的半页纸。
那是一张极其隐秘的账册,上面用暗语记录着:
“每月初七,阴契坊供怨魂五具,银三千两。内务省副监柳氏签收,直送西山。”
裴照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西山……是皇陵所在。殿下,这笔钱没有走户部,也未入东宫私库,账目上显示,是直接流向了皇陵守备营。”
萧无咎拿起那半页账册,指尖轻轻拂过“怨魂五具”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我这位好父皇,嘴上对天下人认罪,背地里却还在偷偷养鬼。”
他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化为灰烬。
“看来那日金殿之上的一跪,他跪的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怕了那三百六十具从地底爬出来的祖宗。”
跪的是能要他命的厉鬼,不是被他害死的忠臣。
城南,谢家老宅。
谢扶光将那枚合二为一的“承契印”轻轻按在自己左胸的胎记之上。
那是一朵墨莲的形状,是织魂一族嫡系血脉的象征。
印章与胎记相触的瞬间,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口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她闭上眼,神识如潮水般铺散开来,与京城地下的广阔灵脉相连。
轰——
她仿佛听到了三百六十声整齐划一的心跳,那是被唤醒的祖傀在与她共鸣。
碑林之下,大地深处,那股沉寂了二十年的力量,正在等待着新主人的号令。
然而,在这片强大的共鸣之中,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七处迟滞、微弱的反应。
那感觉,就像一首完美的合奏中,突兀地出现了七个错乱的音符。
它们虽然还活着,却被更强大的禁制死死锁住,隔绝了与主印的联系。
谢扶光猛然睁开眼,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七具……果然是七具。”
她对身旁的阿菱道:“当年被贵妃提前盗走,炼成‘守陵傀’的那七位,她们还活着。”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只是被锁在了皇陵深处,成了替仇人看坟的死奴。”
阿菱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你要去那里?姐,不可!皇陵是历代帝王龙气汇聚之地,更是天下至阴至煞的养魂大阵!那是死地,活人进去,三魂七魄都会被抽干!”
谢扶光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夜色渐深,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皇宫深处,一间被严密看守的静室里,李尚仪用一根磨尖的银簪,狠狠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她不敢出声,只能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用血在自己陈旧的裙裾内衬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陵东第三松,根下有钥。”
次日天亮,她将这块布条死死卷起,塞进了一把准备送出宫换新的扫帚空心竹柄里,颤抖着交给了相熟的老太监。
清晨,城南的巷口,负责打扫的赵小满正嘟囔着今天的扫帚格外沉。
他天生一双阴阳眼,不经意一瞥,竟看到那扫帚柄上,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光。
他心中一动,拆开扫帚,找到了那块布条,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谢家老宅。
谢扶光接过那块尚有余温的血布,指尖抚过那行歪斜的笔迹,沉默了许久。
最终,她将那只一直跟在身后的主傀儡“无相”重新收入樟木箱中,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了一身素白到底的麻布孝服。
她又从箱底拿出最后一枚空白的傀儡胚体,用刻刀在上面细细描摹着什么,口中轻声自语,像是在对谁承诺:
“这次不去杀人。”
“是去……接姐姐们回家。”
子时三刻,皇陵外围。
阴风怒号,卷起漫天枯叶,如鬼魂哭泣。
谢扶光一身素麻,独自站在禁区石碑前。
她划破手掌,任由鲜血洒在冰冷的地面上。
“请罪印”的血光随之大盛,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她脚下的土地,竟缓缓浮现出一条由万千个血色掌印铺就而成的小径,闪烁着微光,蜿蜒着,直通向黑暗的地宫入口。
那是二十年前,织魂一族三百六十口人的冤魂,铺成的归家路。
她踏上第一个掌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菱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脚追了上来,眼中是泪光与执念交织的疯狂。
她手里,死死攥着那半面被谢扶光随手丢弃的“照妄鉴”残片。
“你要去的地方,我也该去!”
“娘临死前抱着的,是我!”
谢扶光回头,看着她决绝的眼神,终于缓缓点头。
姐妹二人,一前一后,并肩走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
在她们的身影被地宫吞噬的瞬间,陵门前那两尊镇墓的巨大石狮,眼角竟缓缓渗出了两行血珠。
仿佛整座沉睡了百年的皇陵,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