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三百二十七记。
春分日,西山缟素。
云娘一袭素衣,站在新平整出的墓园前,身后是三百二十七口黑漆木棺。
她面前,是一面牛皮大鼓。
“咚——”
第一声鼓响,沉闷如心跳。
京城之内,长街尽头,一户人家门前悬挂的谢家布偶,应声而动。
它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自内而外,悄无声息地化作一捧飞灰,随风飘向西山的方向。
第二声鼓响。
城南酒肆的屋檐下,又一只布偶化作了灰。
鼓声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响彻天地。
每响一声,城中便有一只布偶应声消散。
那曾是复仇的眼睛,是聆听的耳朵,此刻,它们完成了使命,正追随着鼓声,回归故里。
从皇城根到西山脚下,数十里长街,百姓们自发地在路边摆上了香案。
没有哭嚎,没有喧哗,只有沉默的敬畏。
案上供奉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只是一碗清水,几块寻常百姓家最常见的点心。
当最后一声鼓音落下,第三百二十七口棺木缓缓沉入土中。
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不密,却带着一丝血腥气。
雨丝落在新立的无字石碑上,竟没有滚落,而是迅速凝结,汇聚成一行行猩红的血丝小字。
最上方的一行字,清晰无比:“名字已录,魂归其所。”
韩昭一身巡检司的劲装,立于碑前。
她看着那满碑的血字,深吸一口气,用足以让山下所有人都听清的声音朗声道:“自此之后,凡枉死者,皆可入《织名录》备案,由万民共护其名!”
山下的百姓们听见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西山的方向,深深一躬。
“谢娘子在上!”
呼声汇成海潮。
他们口中的谢娘子,此刻正站在远处更高的山巅,一袭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悲喜,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的路人。
旧国师府的废墟被连夜清理干净,一座崭新的院落拔地而起。
萧无咎亲手为它挂上牌匾——名籍院。
他没有招募官员,而是贴出告示,广纳通晓文书、医卜、乐舞乃至说书唱戏的奇人异士。
这些人,专司记录冤案,保存证据,并将一卷卷《归名录》律条,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传遍天下。
开院首日,他亲自提笔,在院规首页写下第一条章程:“罪不在血脉,而在名字;罚不在刀剑,而在知晓。”
话音刚落,院外便走入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是一名老仵作,颤巍巍地从怀中捧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验尸簿。
“殿下……不,大人。”老仵作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这是二十年前织魂村的验尸记录,三百二十七口,无一刀伤,肺腑之中皆是灰烬,俱为活活烧死!这份册子,当年被太医院强行压下,小人藏了二十年,今日,终得重见天日!”
萧无咎亲自扶起他,郑重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
罪证,从不会真正消失。它只是在等待一个能让它说话的时代。
谢扶光回到了城西那座废弃的戏台。
这里是她故事的开始,也该是结束。
她抽出那根始终缠绕着血丝的白玉魂针,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插入戏台正中央的地砖缝隙。
“咔。”
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彻底切断。
那一瞬间,京城中所有尚未消散的布偶,无论新旧,无论完好或残破,齐齐地、缓缓地低下它们用丝线缝制的头颅。
紧接着,它们如被风化的沙雕,寸寸崩解,化作最原始的布片与木屑,散落一地。
血债已偿,诅咒已终。
她没有离开,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发乌的铜铃。
那是阿蝉留下的唯一遗物。
她将铃铛挂在戏台的檐角。
风吹过,叮铃作响,清脆又孤寂,像是在回应着什么遥远的召唤。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在她身旁缓缓浮现,是前掌事太监孙德全的残念。
他对着谢扶光,深深地、郑重地躬身一拜。
“天理昭昭,使命已成。老奴……该走了。”
他的身影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变得越来越淡,最终,如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当夜,小满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偷偷溜进了废弃的戏台。
她想把那只曾为她送来热粥的布偶偷走,永远藏起来。
可台上空空如也,别说布偶,连一片碎布都没有。
只有戏台正中央,一枚银针的末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那根染血的针。
小满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一把将它拔了出来。
指尖触碰到针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暖流涌入她的身体。
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炸开:清冷绝美的女子在灯下缝制人偶,滔天的火海中族人奔逃,无数孩子的哭泣声响彻耳畔,还有那一句冰冷的“安心去吧”……
“哇——”地一声,小满嚎啕大哭。
可哭着哭着,她又咧开嘴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
“我知道你是谁了……”她喃喃自语,“我会告诉所有人你的故事。”
她将那枚银针用最干净的手帕小心包好,紧紧贴在胸前的衣袋里,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戏台,轻声说:“谢姐姐,我替你看着这个世界。”
数日后,京中市井悄然流传起一首新的童谣:
“纸不成书,布亦载道;坏官怕听,夜鬼避道。若问何人?西山不老。”
官府几次三番想要禁止,可无论他们烧掉多少歌本,抓走多少说书人,街头巷尾的孩子们,依旧会无师自通地唱起。
更有传言,每逢月圆之夜,西山的织魂族坟茔间,总能看见一个白衣女子缓步巡行。
她身边跟着一群提着灯笼的小童,那灯笼里的火光永不熄灭,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守墓人说,那是谢娘子在点名,看看谁还没回家。
皇宫最深处的密道地牢里,早已不成人形的萧承琰独自坐在黑暗中。
忽然,一阵极轻的、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传来。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见一只破旧不堪的布偶,正用它残缺的手臂,一寸寸地爬到他脚边。
然后,它停下,抬起仅剩的一只手臂,指向那条通往光明的出口。
萧承琰怔怔地望着它,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焦距。
他终于,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囚禁他一生的地底。
当他二十年来第一次重见阳光时,宫外的百姓没有欢呼,也没有唾骂,只是沉默地让开了一条路,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可悲的假皇帝。
也就在那一刻,宫墙的最高处,一片无人察觉的布灰随风扬起,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而决绝地,轻轻拂过了整座京城。
西山春祭三日后,世人都以为谢娘子功德圆满,已登仙而去。
他们都错了。
她一步也未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