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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之内,萧承琰双膝重重陷于青砖缝隙,那一声闷响,像是砸碎了帝王最后的尊严。

他唇齿颤抖,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

“朕……认罪。”

话音未落,他脊背猛地一抽,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铁签齐齐穿透了骨缝,剧痛让他几欲昏厥。

他下意识低头,想看看龙袍之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刺啦——

身后织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襟,竟无风自裂,一道狰狞的口子从后心一直豁到腰际。

更可怖的,是裂口下的皮肤。

密密麻麻的血色小字,如初生的蚁群,从他皮肉下钻了出来,缓缓蠕动,排列成行。

“陈阿四”、“李小宝”、“赵妞妞”……

正是那三百二十七个被焚于皇陵西侧的童魂姓名!

它们在他背上蔓延,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肩膀,攀上他的脖颈,直逼咽喉。

“啊——!”

萧承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想挣扎,想站起,却发现四肢僵硬如铁,仿佛有千钧之力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名字,像活过来的烙印,一寸寸侵占他的身体。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赦免。

这是永世不得磨灭的烙印。

与此同时,西山古柏之下。

谢扶光闭着眼,风拂动她素白的衣袂,宛如一尊没有悲喜的玉像。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皇城深处那道至高无上的龙气,正被她织入其中的名录血丝一寸寸侵蚀、标记。

她没有催动任何酷烈的咒法,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只曾囚禁百年凶煞的仕女傀儡。

傀儡黑沉沉的眼珠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木雕的嘴角,竟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那是连谢扶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情绪。

她低语,像在对风说,也像在对自己说:“不是我要罚你,是你欠下的名字,不肯安息。”

话音落下,她并指如刀,在自己白皙的掌心轻轻一划。

鲜血渗出,却没有滴落。

她将掌心迎向吹往京城方向的风,血珠被风卷起,化作一片无形的血雾,顺着盘根错节的地脉,无声无息地传向皇城。

“让他看得见他们。”她轻声道。

承天殿前,萧承琰猛然抬头,眼前的一切骤然扭曲。

哪里还有什么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撑起殿宇的盘龙金柱,赫然变成了一根根焦黑枯败、拼接而成的巨大骨骼,上面还残留着被火燎过的痕迹。

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化作一沓沓焚烧殆尽的灰白纸钱,风一吹,便露出纸钱下密密麻麻的、稚嫩的孩童手印。

他惊恐地望向殿中那面巨大的铜镜,镜中映出的,根本不是自己!

而是一具披着龙袍的森森白骨!

白骨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三百多个赤着脚的幼童,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正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用同一种语调,齐声低问:

“皇上,你还记得我们吗?”

“滚!都给朕滚开!”

萧承琰状若疯癫,狂乱地挥手拍打着桌案,怒斥着眼前的幻象。

可每一次心跳,都像擂鼓般沉重,每一次脉搏的搏动,都会有一个清晰的童声在他耳边响起。

一个名字,一段火场的记忆。

他被困在了自己亲手制造的炼狱里。

皇城之外,韩昭一身素衣,立于人潮的最前方。

她手中那份写满罪行与忏悔的黄纸名单,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成千上万自发前来的百姓,汇聚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黄色海洋。

忽然,一片残破的明黄布料,打着旋儿,如一只力竭的蝴蝶,悠悠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覆在了人群最前方那块临时立起的“唤魂碑”顶端。

韩昭心头一动,伸手将它拾起。

布料是上等的云锦,分明是从龙袍上撕下的碎片。

她翻过来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背面,一行仓皇凌乱的血字,刺入她的眼帘:

“我签了令,点了火,闭了眼……我不求饶恕,只求他们能走。”

韩昭的心重重一震。

她忽然明白了谢扶光真正的意图。

这场审判,早已超越了复仇,而是要让这整个王朝,为二十年前那场被掩盖的罪恶,进行一场浩大的赎罪。

她高高举起那块龙袍碎片,用尽全身力气,朗声高喝:

“今日不为诛君,只为还名!”

宗人府,密档室。

沈砚舟奉了萧无咎的密令,趁乱潜入此地。

他要找的,是“癸未年皇陵祭典”的原始档册,那是“燎原令”下达的直接诱因。

他撬开厚重的铁柜,里面码放整齐的卷宗却让他心头一沉。

所有卷宗,竟全都被替换成了空白的纸页!

正当他惊疑不定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哭声,如泣如诉,仿佛从地底传来。

他猛地低头,只见脚下的青砖缝隙中,正缓缓渗出几缕粘稠的黑血。

那黑血并未散开,而是在他面前,蠕动着凝聚成一行小字:

“真档在……地宫第三层。”

沈砚舟猛然记起一桩旧闻!

先帝陵寝因故尚未彻底封死,而掌管地宫机关总钥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那把钥匙,就挂在孙德全的腰间。

夜色深沉。

皇陵偏殿内,孙德全蜷缩在冰冷的佛龛前,手中死死攥着那枚谢扶光从他腰间取走、又不知何时还回来的螭龙玉扣。

他想求佛祖保佑,可抬头看到的,却是佛像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忽然,佛前那盏长明灯的火苗猛地一缩,无风自灭。

一缕青烟升起,飘落在香案上,堆积的香灰竟自行移动,拼出了一行小字:

“你说你是奴才……可奴才也会做梦。”

孙德全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一个被他刻意遗忘了二十年的画面,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那是灭族之夜,他趁乱将那个被长老塞过来的小女孩交给心腹带走时,女童惊恐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滚烫的泪,恰好落在他紧抓着她的手腕上。

此刻,手腕上那道早已淡去的旧疤,突然传来一阵灼心般的剧痛!

他惊骇地撸起袖子,只见那块皮肤竟自行裂开,一滴殷红的血珠从中缓缓渗出。

血珠滴落在地,没有溅开,而是在他眼前,飞速地凝聚、变形,眨眼间,竟化作一个拇指大小的微型布偶。

那布偶缓缓抬起头,睁开了黑豆般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孙德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终于彻底崩溃,喃喃自语:

“她回来了……这次不是来逃命,是来收账的。”

他死死盯着那由自己鲜血化成的诡异玩偶,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噼啪声,还有无数孩子的哀嚎。

渐渐地,他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那小小的、由他自己鲜血化成的布偶,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景象。

周遭的一切声音,无论是风声,还是他自己粗重的喘息,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按下了静音。

整个世界,瞬间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