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魂力的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白砚尘封的记忆。
他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大口喘着气。
被关在柴房的这些天,他水米未进,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但精神和感知,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仰起头,望向那片被诡异光芒映亮的夜空。
就在那漫天星辰之间,一行巨大无匹的字,仿佛用墨汁泼洒在天鹅绒的幕布上,缓缓显现。
那不是凡人的文字,而是一种意志的烙印。
“不说真话的人,死后也不得安息。”
白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
那些被崔明远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画面,那些他曾以为是自己疯癫臆想出的血色倒影,此刻,如开闸的洪水,清晰地冲刷着他的脑海。
崔明远在书房亲笔写下的供状,每一笔都蘸着出卖同僚的毒汁。
大太监孙德全那张贪婪的脸,以及他收受贿赂时那份详细到每一两银子的账目。
甚至……甚至还有一张明黄色的诏书虚影,上面“格杀勿论”四个大字,带着天子玉玺的猩红印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这些,才是真正的罪证!
“嗬……嗬……”
白砚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让所有人看见这些!
他像一道影子,避开所有巡夜的家丁,跌跌撞撞地潜入崔明远的书房。
那里此刻空无一人,崔明远大概正为朝堂的剧变焦头烂额。
他抓起桌上最好的狼毫,铺开一卷雪白的长宣,蘸着还未干透的墨,开始疯狂地书写。
他不是在回忆,而是在誊录。
那些血色的倒影,一笔一划,都烙印在他的视野里,他只需要照着描下来。
崔明远的供状、孙德全的账目、萧承琰的诏书……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在他的笔下化作了铁证如山。
写完最后一笔,他几乎虚脱,将写满罪证的长卷死死卷起,塞进一个随手抄起的陶罐里,用软木塞封好。
他踉跄着逃出崔府,在后巷的阴影里,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老乞丐。
白砚将身上唯一值钱的一块碎玉佩塞到他手里,用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鸣冤堂……交给一个姓韩的女人……快!”
乞丐掂了掂玉佩的分量,点了点头,接过陶罐,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鸣冤堂前,灯火通明。
当那个陶罐被送到韩昭手中时,她还以为又是哪个百姓送来的供品。
可当她拔开木塞,看到那卷墨迹未干的纸卷时,她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谢扶光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目光平静地落在纸卷上。
韩昭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谢姑娘!你看!这是铁证!有了这个,崔明远、孙德全,甚至……”她不敢再说下去。
这卷东西,足以将半个朝堂连根拔起!
然而,谢扶光脸上没有一丝喜色。
她不要这罪证。
她伸手,轻轻将纸卷推了回去,目光穿透人群,落在后方那座巨大的唤魂碑上。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傀儡。
那是一个最素净的布偶,没有眉眼,没有衣饰,只是一团干净的棉花,用白布缝合成一个人形。
她缓步走到碑前,在无数人惊异的注视下,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坚硬的石基下挖开一个浅坑,将那只素色布偶,轻轻地埋了进去。
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冰冷的石碑,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低语。
“你们的名字,不该靠别人的罪来证明存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唤魂碑上那冲天的怨气光芒,骤然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和的、如同月光般的温暖光晕,从整座石碑上散发出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怀抱,笼罩了周围所有的人。
人群中,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他们是当年曾参与过焚烧孩童的工匠或守卫,二十年来,夜夜被噩梦纠缠,浑身病痛。
可在此刻,沐浴在这片暖光中,他们只觉得盘踞多年的顽疾和心魔,竟奇迹般地缓解了。
那不是审判的烈焰,而是宽恕的温度。
同一时刻,皇陵地宫。
沈砚舟独自站在幽深的地道尽头,面前是一扇巨大的青铜石门。
门上,雕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玄冥。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托着萧无咎给他的青铜真钥,右手拿着自己拓印的血色钥匙。
“玄冥镇,双钥合一,方可开启。”
他按照古籍记载,将两枚钥匙同时插入门上对应的锁孔。
“咔……咔嚓……”
他才刚刚转动机关,还未用力,整片大地却猛地一震!
那扇沉重无比的石门,竟自动向内裂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尘土与檀香的阴冷气息,从门缝里扑面而来。
紧接着,一个极轻、极细的童声,带着一丝好奇与胆怯,从门后响起:
“哥哥,你带名字来了吗?”
沈砚舟浑身一僵,头皮瞬间炸开!
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他恢复清明。
他没有退缩,用尽全力,一把推开了石门。
门后是一个空旷到令人心悸的大厅。
没有棺椁,没有陪葬品,只有大厅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比唤魂碑更加高大、却通体空白的无字石碑。
而在石碑的心口位置,死死地嵌着半块烧得焦黑的火符残片。
正是当年李嬷嬷拼死交出的那一角!
皇城,南宫。
萧无咎几乎是在沈砚舟推开地宫石门的同时,收到了信鸽传来的消息。
但他没有立刻动身。
他转身,独自一人走进了南宫深处那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寝殿。
他的父皇,萧承琰,还“坐”在那张龙椅上。
或者说,他已经成为了龙椅的一部分。
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与那张“流血”的椅子融为一体,黑色的根须顺着他的龙袍蔓延,将他死死禁锢。
只有那张还残存着一丝清明的左脸,证明他还活着。
看到萧无咎进来,老人涣散的目光突然聚焦。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萧无咎的手腕。
那只手,冰冷如铁。
“儿啊……”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让他们看看……我……我真的……后悔了……”
萧无咎沉默地看着他,良久。
他没有说宽恕,也没有说憎恨。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谢扶光在分别时赠予他的断丝银针。
没有丝毫犹豫,他将锋利的针尖,轻轻刺入自己的左手掌心。
鲜血涌出。
他就着这温热的血,在自己干净的右手掌心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行字。
“我代天下,受此一问。”
西山之巅。
谢扶光迎风而立,她感知到了地宫的开启,感知到了那座无字碑的苏醒。
活名录,即将归位。
但她没有动,甚至没有朝皇陵的方向看一眼。
她抬起手,那三百二十七根连接着整个京城因果的血色魂丝,开始被她逐一收回。
魂丝在她的掌心上方飞速盘旋、交织,最终,凝聚成一枚婴儿拳头大小、搏动着微光的血色丝茧。
她轻轻一托,将这枚血茧送上了旁边千年古柏的最高枝。
风吹过,血茧微微摇晃,像一个等待新生的心脏。
“你们自由了。”她低语。
刹那间,仿佛一声无声的号令。
西山义庄里,所有悬挂在屋檐下的傀儡布偶,在同一时刻,齐齐碎裂!
棉絮如雪,漫天飞扬。
在飞扬的棉絮中,一个个透明的、不带丝毫怨气的孩童身影浮现出来。
他们手拉着手,不再哭泣,也不再茫然。
他们组成一条长长的光带,欢快地绕着京城上空飞了一周,像是在与这座囚禁了他们二十年的城市做最后的告别。
最终,所有的身影汇聚到一处,静静地悬停在皇陵的上空,像一群明亮的星星,俯瞰着身下那片沉睡的大地。
这一夜,京城万家灯火,无数人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一个陌生干净的孩童,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边,对着他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用清脆的声音说:
“叔叔,阿姨,我现在不怕黑了。”
人们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却不感到恐惧,只有一种莫名的酸楚与释然。
许多人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枕边,竟真的摸到了一片小小的、干净的布片。
布片上没有字迹,却带着一丝仿佛阳光晒过之后的温暖。
而在那幽深的地宫之中,沈砚舟震撼地看到,中央那座巨大的无字石碑上,一行行金色的文字,正在缓缓浮现。
最终,所有文字汇成一句话,烙印在碑身之上。
“名录已归,怨止于此。”
京城的这个夜晚,终于过去了。
而一个新的白昼,正等待着所有人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