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从惊恐化为了一丝狠厉的疯狂。家贼,对,一定是家贼!
沈阁老猛地站起,嘶哑着嗓子下令:“把所有人都给我叫到前院!一个一个地审!不说实话的,就地打死!”
府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家丁护院们如狼似虎地将所有仆役婢女都驱赶到庭院中,寒风萧瑟,人人自危。
而此刻,柴房最阴暗的角落里,陈妈蜷缩成一团,死死抱着怀里那个用油布包裹的楠木箱。
箱子里装着的,是沈阁老二十年的罪孽,也是她自己的催命符。
她听着前院传来的呵斥声和偶尔的闷哼,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她想起昨夜落水后,那只将她从冰冷河水中托上岸的青蛙布偶,它没有五官,漆黑的布面上一片虚无,可她分明记得,布偶的一只前蹼,在她面前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那个动作,给了她一丝疯狂的勇气。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更不能让这些东西烂在自己手里。
陈妈咬了咬牙,用牙齿狠狠磕破了指尖,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她就着昏暗的光线,用血指在箱子底部粗糙的木缝里,一笔一画,艰难地写下一行字:谢氏全族,魂禁不得录。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
她颤抖着手,从一堆残片中,拣出最轻、最小的一块,上面只有一个烧灼了一半的“谢”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肚兜夹层里。
另一边,城南。
听风记录官裴无咎一身青衫,缓步巡至一家毫不起眼的油坊。
油坊掌柜刘九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正独自用一块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副陈旧的棺材。
他不仅卖油,还兼着给穷苦人家抬棺的活计。
“刘掌柜。”裴无咎的声音清冷如玉,“近几日,可曾听闻什么异声?”
刘九抬起头,布满老茧的手停下动作,他看了裴无咎一眼,摇了摇头。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门后拎来一壶灯油,递了过去。
“这个,今早有人放在我门口的,没留姓名,只说给听风庐添点灯火。”
裴无咎接过那只沉甸甸的油罐,目光微凝。
他没有立刻道谢,而是将油罐在手中轻轻晃了晃。
罐底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沙沙的碰撞声,若非他听力过人,绝难察觉。
他不动声色,指尖在古琴上一拨,一道微不可见的灵丝顺着他的指腹探出,沾了一滴从罐口渗出的灯油。
灵丝轻轻一震。
油中,混有灰烬。
不是寻常草木灰,而是含着微量织魂一族特有、用以安魂的檀香木灰。
裴无咎心中了然,对刘九点了点头:“多谢。”
他转身离去,一路返程,将那罐特殊的灯油尽数倒入听风庐后院的一只陶瓮中,用一块青石板盖好,静待着某种感应的发生。
深夜,执灯阁顶楼。
阿阮端坐于仕女母偶之前,四周一片死寂。
突然,母偶膝上的乌木算盘,珠子开始无风自响,发出“噼啪”的脆音。
阿阮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一枚柳婆子死前留下的结字钱,随手投入身前的火盆。
“呼——”
火焰猛地蹿起三尺高,幽蓝的火光中,清晰地映出三道流转的影像:一道是沈府书房深处的密室,里面藏着一个厚重的铁柜;一道是柴房角落里,陈妈抱着木箱瑟瑟发抖;最后一道,则是听风庐后院陶瓮底部,那层薄薄的灰痕。
线索,已经齐了。
她没有下达任何指令,只是从锦盒中又取出一枚备用的骨珠,轻轻放在了母偶身旁的案几上。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无声的信号。
当夜,京城七十二条街巷的阴影里,无数巴掌大的布偶悄然出动。
它们形态各异,有扫街的童偶,有缝补的妪偶,有巡夜的更夫偶。
其中一只扫街童偶,提着一把小小的扫帚,悄无声息地溜达到城南油坊的后门。
它看了看天上的月光,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装着灰油的陶瓮,一点一点地,推到了月光最皎洁的院子中央。
沈府,书房。
“废物!一群废物!连一个老婆子都找不到!”
沈阁老将一方名贵的端砚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刚刚得到消息,陈妈失踪了。
那个跟了他四十多年、最不可能背叛他的老仆,凭空消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踉跄着冲向书房暗格,取出一本厚重的《名录通典》。
这是名录司的禁术总纲,只有他这个统筹使才有资格翻阅。
他要动用最高阶的“讳名术”,将自身与“织魂一族”相关的所有记录,从因果层面彻底抹去!
他颤抖着手翻开书页,瞳孔却骤然收缩。
书页上,一片空白。
所有记载着禁术的文字,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全都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不可能!”沈阁老面如死灰。
他像是疯了一样,冲到烛台边,点燃一张早已备好的手令,嘶吼着对角落里的心腹幕僚道:“烧!把后院密室里所有关于癸未案的密档,全部给我烧了!一点不留!”
幕僚领命而去,火光很快在后院冲天而起。
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火刚烧旺,烟囱里猛地倒灌下一股阴冷的旋风,漫天火星竟逆飞倒卷,不偏不倚,尽数打回书房!
其中最大的一颗火星,“噗”的一声,点燃了沈阁老还未来得及扔掉的那张手令。
“永除后患”四个字,在他眼前化为灰烬。
他惊恐地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借着窗外火光,他骇然看见,自己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模样。
那是一个提着一盏小灯笼的小女孩的影子,正歪着头,一页一页,翻动着一本无形的账册。
夜色更深,陈妈趁着沈府大乱,从一处早已荒废的狗洞里爬了出来。
她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城南的贫巷里穿行,最终躲进一户人家废弃的灶房。
她哆嗦着烤干湿透的衣裳,忽然,怀里那片残纸猛地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吓得一把掏出,只见那片残纸上,被火烧出的焦黑痕迹,竟在月光下如活物般缓缓蠕动、延展,最终,拼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新字:
“交至油坊西第三石阶下。”
陈妈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服从。
她踉跄着找到城南油坊,在西边墙根下数了三块石阶,将那片滚烫的残纸塞进了石缝里。
做完这一切,她眼前一黑,就地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刘九打开店门,像往常一样打扫。
他的扫帚在西墙根第三块石阶处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将一片小纸片扫进了自己的簸箕里。
半个时辰后,一罐新打的灯油和一张被仔细叠好的残纸,被一同送到了听风庐的门口。
刘九放下东西,一言不发,转身融入了清晨的薄雾中。
执灯阁。
阿阮将那张残纸与陶瓮中的灰油,一同装入了仕女母偶胸口的凹槽。
“咔哒。”
机括咬合。
刹那间,母偶那双空洞的眼眸中,青光暴涨!
膝上的乌木算盘珠子疯狂跳动,连跳七十二格,最终“啪”的一声停下,生成了一行全新的血色编码:
“甲子零零叁·壹:讳名反噬启动,灯引路升级为门叩。”
当夜,子时。
沈府那扇用百年铜木打造、重达千斤的府邸大门,门上的铜环,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自行震动起来。
“咚。”
三声闷响,如同丧钟,清晰地传遍了府内每一个角落。
府内所有还醒着的人,无论主仆,都听见了。
门外,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像是无数人赤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七十二双赤足,踏雨而来,最终,停于门前。
无人敢去开门。
片刻的死寂后,门环声再响。
咚——
这一次,声音,是从门内响起的。
阿阮指尖抚过母偶胸腔中那张已变得温热的残纸,那罐特殊的灰油,正一丝一丝地渗入傀儡的木质纹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