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从来都是天下消息最为灵通、传播最为迅速之地。
镇国公府如此大张旗鼓、却又井然有序、透着十足底气筹备嫡女及笄礼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各公侯府邸、官宦之家。
那些与镇国公府交好、或有意攀附、或单纯出于礼节和好奇的诰命夫人们,已开始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
——或借着日常请安的由头,或借着赠送时鲜花卉的契机,或借着各类赏花、品茶、听戏等名目举办的小型聚会
——向林氏旁敲侧击地打探口风,言语间或明或暗地表示届时期盼能前来观礼,沾沾国公府的喜气,一睹沈家这位风头正劲的千金及笄时的风采,言语中不乏奉承与试探。
林氏周旋于其间,脸上始终挂着得体而雍容的微笑,应对得滴水不漏,既不过分热络以免显得轻浮失态,也绝不失礼数冷落了任何一家,维持着镇国公府应有的气度。
但她心中自有一本清晰无比的账目:
哪些是必须邀请、关乎皇室体面和朝局平衡的宗室亲王、郡王福晋,哪些是地位相当、同气连枝的重量级勋贵家主母,哪些是丈夫在朝中倚重、需要维系关系的清流文臣家眷,哪些只需礼节性发放请柬以示尊重,哪些则需要寻个妥当理由婉言谢绝以免龙蛇混杂、失了庄重。
她都权衡得清清楚楚,务求这份宾客名单既能彰显镇国公府超然的地位与广泛的人脉,又不至于过于庞杂,确保及笄礼当日秩序井然,氛围高雅。
这股因沈清韵及笄礼而悄然掀起的暗涌热潮,自然也毫无意外地、甚至是以更快的速度,传入了那重重宫阙、象征着权力顶峰的紫禁城之内。
一日,皇后在坤宁宫与几位前来请安的宗室王妃、郡王福晋闲话家常,品评新进的宫花之后,似不经意地对随侍在侧的掌事女官提起,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欣赏:
“听闻镇国公家那位千金的及笄礼,就在近日筹备了?
沈夫人林氏,本宫是知道的,是个极周全妥帖、心思缜密的人,治家有方,教女有术。
想必这场及笄礼,定然会办得隆重得体,既遵循古礼,又不失新意,断不会失了国公府的体统与气派。”
皇后这看似随口的、带着肯定意味的点评,经由女官之口,很快便在某些特定的、消息灵通的宗室勋贵圈层中悄然流传开来,如同在一池本就微澜的春水中又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这无疑为沈清韵这场尚未举行的及笄礼,镀上了一层不容忽视的、来自皇室最高规格的认可与期许的光环。
嗅觉敏锐的人们已然心知肚明,这绝不仅仅是镇国公府一家的私事,更是未来东宫太子妃人选在正式定下名分前,一次极其重要的、面向整个顶级权力圈的公开亮相与实力展示,其背后蕴含的政治信号,耐人寻味。
甚至连一向日理万机、专注于前朝军政要务、鲜少过问臣子家事的皇帝,某日在乾清宫西暖阁批阅了许久奏章,感到些许疲惫,端起御案上的参茶啜饮歇息时,也仿佛忽然想起般,随口问侍立在侧、最得他信任的贴身大太监:
“朕恍惚记得,沈巍的那个女儿,就是前些时日在安王妃和文渊阁大学士夫人那儿都颇受称赞、说是才貌品行都不错的那个丫头,是不是快到了行及笄礼的年纪了?”
大太监连忙躬身,恭敬而细致地答道:
“回陛下,陛下记得丝毫不差,圣心明鉴。镇国公府确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沈小姐的及笄礼了,听闻沈夫人极为重视,事必躬亲,一应事务皆亲自打点过问,力求完美无缺,以彰显国公府的门风。”
皇帝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再多言,随手放下茶盏,继续低头翻阅手中那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奏疏,仿佛只是过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臣子家事。
然而,天子金口玉言,即便是这般看似随意、不经意的提及,其背后所蕴含的关注意味,已足以让那些时刻揣摩圣意、嗅觉比猎犬还要灵敏的朝臣和勋贵们,在心中掀起滔天巨浪,细细品味、揣摩其中是否蕴含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信号
——陛下对镇国公府的圣眷是否依旧隆厚?对沈家女的印象是否上佳?这是否预示着……
一时间,各种猜测与联想在暗地里涌动。
而身处这所有关注、期待、议论、乃至可能存在的嫉妒与算计漩涡最中心的沈清韵本人,反而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可说是镇定。
外界的喧嚣、府内的忙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恰到好处地隔绝在她日常起居的、宁静雅致的锦华堂之外。
她依旧保持着雷打不动的、规律而充实的作息:
清晨准时起身,梳洗打扮后,先去正院向父母请安,陪着母亲用早膳,说些闲话;
随后或是在自己书房临帖练字半个时辰,以求心静,或是到小花园里抚琴片刻,陶冶性情;
上午固定处理母亲交托的一部分产业账目,或是阅读史书经籍、地理志异,增广见闻;
午后小憩片刻,醒来后或与来访的周婧柔等寥寥几位好友在花厅品茗闲谈,或做些不甚费神的针线女红;
晚间则多是独自静坐于书案前,复盘一日所思所学,或写下些许心得。
对于府中为她的及笄礼而进行的种种盛大筹备,以及外界因此而来的纷纷扰扰、各色目光,她似乎并不十分在意,也极少主动过问具体细节,全权信任并交由母亲林氏去打理应对。
那份恬淡自守的沉静气度,仿佛即将到来的盛大仪式的主角并非她自己一般,这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令府中上下乃至知晓内情的外人,都暗自赞叹不已。
然而,终究是少女怀春,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纪。
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锦华堂内只剩下她一人之时,她才会卸下白日里那份近乎完美的从容与持重面具。
独自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就着一盏琉璃灯罩内晕黄温暖的烛光,轻轻取出珍藏在一个散发着淡淡檀香的紫檀木浮雕锦纹匣中的那支玉兰花苞初绽形状的白玉簪
——那是太子萧景珩年前托可靠之人悄悄送至她手中的信物。
指尖轻柔地、一遍遍抚过那冰凉却细腻润泽的玉质,感受着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的、他握笔书写批阅奏章时的温度与坚定力度。
望着窗外天际那轮或圆或缺、清辉皎洁、默默俯瞰人世的明月,心中才会悄然生出几分对不可知未来的朦胧憧憬、隐隐期待,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却又真实存在的、属于怀春少女本能的紧张与忐忑。
她深知,及笄礼不仅仅是一个宣告成人的仪式,更是一个明确的人生分水岭。
礼成之后,她便正式踏入了成人世界,褪去了最后一层少女的庇护,那些或欣赏或嫉妒的目光,那些来自各方势力的拉拢、试探与算计,那些关乎她终身归宿、甚至可能影响朝局走向的博弈与考量……
都将更加直接、更加密集、也更加赤裸地投射到她这个“镇国公府嫡女”的身上,再无童年及少女时期那相对宽松、可容她慢慢成长的缓冲地带。
前路是繁花似锦,亦是荆棘密布。
她轻轻将玉簪放回柔软的丝绸衬垫上,合上匣盖,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也叩响了她心扉的某处。
前方的路,已然可以预见绝不会是一片坦途,但她清澈的眼眸中,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与睿智的光芒。
她早已在心中做好了准备,要以更沉稳的步伐、更清醒的头脑、更坚韧的心志,去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充满无限机遇却也暗藏无数挑战的全新人生阶段。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她,已决意要做那风雨中岿然不动的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