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深沉如墨。
细密的雪沫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满地清冷的银白,映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反射出幽寂的光。
镇国公府的书房内,却是一派与外间寒意截然不同的、几乎要凝滞空气的凝重。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余下炭盆中银骨炭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沈巍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平日里威严沉静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宽厚的手掌下,死死压着那本从周嫂子手中接过、用干净油纸包裹着的《绮罗香》手抄本。
他方才只粗粗翻看了几页,便被那字里行间充斥的淫秽恶毒之气,气得浑身发抖,额上青筋暴起。
“毒妇!王氏这个狼心狗肺的毒妇!”
沈巍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案上的笔架砚台嗡嗡作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
“我沈家待她不薄!她竟敢……竟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污我嫡女清誉!
毁我沈家门风!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我……我这就去倚梅苑,将这毒妇捆了,送官究办!还有那个什么贾仁,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说着,他霍然起身,便要唤人。那雷霆之怒,几乎要冲破屋顶。
“老爷!且慢!”林氏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此刻见丈夫怒极失态,连忙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按住了沈巍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冰水泼在灼热的炭火上。
沈巍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瞪着妻子:
“夫人!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还要容这毒妇继续逍遥,祸害韵儿吗?!”
林氏迎着他愤怒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老爷息怒。妾身明白您的震怒,妾身心中之恨,绝不亚于您。
但此刻,万万不可冲动行事。”
她松开手,缓步走到书案前,指尖轻轻点在那本污秽的册子上,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
“老爷请想,我们如今虽握有这淫书,有赖嬷嬷的供词,但终究没有实际的证据,若此刻直接发难,王氏会如何应对?”
她自问自答,条分缕析:“她大可矢口否认,反咬一口,说这淫书是旁人伪造陷害,刁嬷嬷是因被我们逼迫或是与她有私怨而诬告!
那贾仁,一个滚刀肉般的下三滥,见势不妙,也完全可以翻供,甚至将脏水反泼到我们身上!
届时,公堂之上,各执一词,变成一团乱麻。
即便最后能定他们的罪,这污秽之事已然闹得满城风雨,韵儿的名声,在众口铄金之下,还能保全吗?
人们只会记住这桩丑闻,谁会去深究背后的真相?
这岂不是正中那毒妇下怀,让她毁了韵儿的目的得逞?”
沈巍闻言,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沸腾的怒火稍稍冷却,眉头紧紧锁起,陷入了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妻子所言,切中要害。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清白名誉重于性命。
一旦沾上这等污名,即便最后得以昭雪,那泼上的污水,也难免留下难以擦净的痕迹。
林氏见丈夫冷静下来,继续阐述她的计划,眼中闪烁着睿智而冷冽的光芒:
“故此,妾身以为,此事的关键,不在于立刻惩罚这几个爪牙出口恶气,而在于如何彻底洗刷韵儿的污名,揪出真正的元凶,并且借此机会,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人,永绝后患!
我们要的,不是一时之快,而是长治久安!”
“那……依夫人之见,该当如何?”沈巍的声音沉稳了许多,带着询问。
林氏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语气笃定:“引蛇出洞,釜底抽薪!”
她走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决断力:
“我们要让王氏自己跳出来,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无法抵赖的情况下,亲口承认她的罪行!
如此,方能铁证如山,让她无从狡辩,也让所有人看清她的真面目,还韵儿一个彻底的清白!”
她细细道来:“首先,我们需暂时按兵不动,甚至……要故意流露出些许为流言所扰的迹象。
比如,我可以借口身体不适,暂停几日见客;府中下人之间,也可适当放出一些‘夫人为流言忧心’、‘小姐近日沉默寡言’的风声。
要让王氏以为她的奸计已然得逞,我们正为此焦头烂额,而她则可以躲在暗处志得意满,放松警惕。”
“然后,”林氏眼中精光一闪,“我们选择一个合适的场合,一个她必须在场、且有不少族亲或有头脸的仆妇在场的场合。
比如……过几日寻个由头举办一个小型家宴。
在宴席之上,待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之时,由我或者老爷,巧妙地、看似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到近日府外的流言上。
然后,步步为营,抛出证据,逼问她,让她在猝不及防、众目睽睽之下,原形毕露!”
“与此同时,”林氏看向沈巍,目光深远,“我们需要外援。请东宫太子殿下那边暗中配合。
在同一时间,于市井间发起一场针对谣言的清剿行动。
由殿下的人出面,以雷霆手段,抓捕贾仁及其同伙,查封所有流传的《绮罗香》册子,并公开辟谣,申明此乃奸人恶意构陷,朝廷必将严惩不贷!
如此,府内府外,双管齐下,同时发作。内,让王氏无所遁形;外,扑灭流言之火。
方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彻底的方式,扭转乾坤,还韵儿朗朗乾坤!”
沈巍听完妻子这番周密狠辣却又思虑深远的计划,沉默了良久。
他负手在书房内踱步,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的计策,远比他自己怒而兴师要高明得多,也稳妥得多。
这已不仅仅是内宅争斗的手段,而是融合了谋略、时机、人心掌控的权术之道。
既要惩奸,更要护住最珍贵的东西。
最终,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林氏,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与决断:
“好!就依夫人之计!此计甚妙!只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心疼与愧疚,“只是要委屈韵儿,还要再忍耐几日,承受这无妄之灾了。”
林氏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眼中亦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作为母亲的坚韧与信念:
“玉不琢,不成器。这世间风雨,迟早要来。此次劫难,虽是那毒妇恶意构陷,但若能安然度过,对韵儿而言,亦是一次淬炼心性的磨砺。
我相信我们的女儿,她有足够的智慧和定力去面对。
经此一事,她非但不会蒙尘,反而会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真金,更加光芒璀璨,坚不可摧!”
沈巍反手握紧妻子的手,感受着那份坚定的力量,心中的怒火渐渐化为沉静而冷冽的决心:
“好!那我们就布下这天罗地网,静待那毒蛇出洞!”
计划已定,夫妻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直至深夜。
一张无形的大网,就在这寂静的雪夜中,悄然撒开。
网线的一端,系在镇国公府看似忧心忡忡的内院;另一端,则连接着东宫储君冷冽的杀机。
只待那隐藏在阴沟里的毒蛇,按捺不住得意与焦躁,自己游弋而出,便会瞬间被这精心编织的罗网,死死缠住,再无翻身之日!
而处于风暴最中心的沈清韵,对此似乎一无所知。
她依旧每日在锦华堂内读书习字,神态安宁,举止如常。
只是偶尔在无人时,她会独自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显得格外洁净的庭院,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冰刃般冷冽的光芒,以及一丝……隐隐的期待。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她,已做好了迎接这场必将到来的、涤荡一切污浊的暴风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