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将整个江面都浸染成一片沉寂的虚无。
唯有水声,一下,又一下,轻柔地舔舐着船舷,像是野兽在黑暗中发出的满足叹息。
我如同一片融入夜色的枯叶,悄无声息地伏在画舫顶层的飞檐之上。冰凉的琉璃瓦透过薄薄的夜行衣,将寒意渗入骨髓,却也让我愈发清醒。江风带着水汽特有的腥甜,拂过我的面颊,吹动了我束在脑后的发带。
画舫之内,丝竹之声靡靡,混杂着酒气与熏香,酿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我的目标,扬州盐运使的心腹,钱万金,此刻正在这艘船上。他肥胖的身躯几乎要将名贵的丝绸衣衫撑破,那张因纵欲和酒精而浮肿的脸上,一双小眼睛闪烁着贪婪而淫邪的光。
我的任务很简单,取一样东西。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如狸猫般悄然滑下飞檐。
足尖在雕花窗棂上轻轻一点,人已如鬼魅般潜入了船舱的阴影之中。
厚重的织锦地毯吸走了我所有的声息。
穿过挂着珠帘的回廊,我听到了里舱传来的动静。
一个女子的惊呼,随即被粗暴地压了下去。
然后是钱万金那令人作呕的笑声:“小美人儿,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也没用!今晚,你就是老子的人了!”
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里面除了钱万金,似乎并无其他护卫。
很好。
我推开舱门。
门轴转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舱内,烛火摇曳。
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被麻绳捆住了四肢,扔在柔软的卧榻上,眼中噙满泪水与惊恐。
而那个肥头大耳的钱万金,正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淫笑着朝她走去。
他听到了声音,不耐烦地回头,看到我时愣了一下。
或许是我的身形看起来并不高大,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哪里来的野小子,敢扰了你老子的好事?滚出去!”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死人。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他。
他将腰带扔在一旁,向我冲来,肥硕的手掌想要抓住我的衣领:“找死!”
他的动作在我眼中,慢得像一帧一帧的画面。
我甚至能看清他脸上因为愤怒而颤抖的肥肉,闻到他口中喷出的浓烈酒气。
在他靠近的瞬间,我身体微微一侧,右腿如鞭,迅猛而精准地踹在他的腹部。
“砰”的一声闷响。
伴随着一声女子的尖叫,钱万金那两百多斤的身体,如同一个破麻袋般被我一脚踹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多宝格上。瓷器古玩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他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脸涨成了猪肝色,似乎连呻吟的力气都还没有缓过来。
就在这时,一道比我更快的黑影从我身后闪过。
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看到一道寒光在烛火下一闪而逝。
“嗤——”
一声利器切开皮肉的轻响。
钱万金刚要发出的痛苦呻吟戛然而止,他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随即猛地喷涌出鲜血。他圆睁着双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肥胖的身体抽搐了两下,便彻底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船舱。
卧榻上的女子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再次尖叫,我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中满是极致的恐惧。
我压低了声音,用那个属于“萧野”的,刻意伪装出的沙哑男声对她说:“在下江左无影萧野,路见不平。姑娘受惊了。稍后你自行离去即可。”
女子在我掌心下用力地点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松开手,不再看她,转身面对着那个站在阴影中的人。
他也穿着一身夜行衣,身形比我高大,浑身散发着比夜色更冷的寒意。他是我的“影子”,也是我的搭档,更是府里派来监视和“收尾”的人。
我甚至不用看他的脸,就知道他此刻定然是不悦的。
“东西呢?”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从钱万金尚有余温的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账册,扔了过去。
他接住,看也未看便揣入怀中。
“走。”他言简意赅。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仍在瑟瑟发抖的女子,心中微动,但还是转身跟着他,准备离去。
我施展轻功,如一只夜枭,悄然跃出船舱,足尖在江面上几个起落,便稳稳地落在了岸边的芦苇丛中。
然而,我回头望去时,心头却猛地一沉。
只见那艘华丽的画舫,竟从船舱内部开始,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雕花的木栏和丝绸的船帆,将半个江面都映照得一片通明。惨叫声、惊呼声隔着江水传来,混乱而绝望。
“你做了什么?!”我厉声质问。
几乎是同时,那道黑影也落在了我的身边,他随手将一个昏迷的人影扔在地上——正是之前船中被缚的那位女子。
他没有理会我的质问,反而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说:“每次都让我给你收尾!你的心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了?”
我望着那艘在火光中挣扎、沉沦的大船,气得浑身发抖:“他们虽罪大极恶,但也罪不至死!”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五年前,阿母在灯下清洗血衣的模样。
那些船上的下人,和当年的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在权贵手下讨生活的蝼蚁,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仁义之心?”对方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在噼啪作响的火焰背景中,显得格外刺耳,“你是要和我,和崔府的棋子,说这个?怎么,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
他上前一步,逼近我,声音冰冷:“还是说,你准备回去如此交待?告诉家主,你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下人,留下了一船的活口?”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谈论仁义?
我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把刀。
刀的使命是杀戮,棋子的使命是服从。
任何多余的情感,都是致命的弱点。这些年,师父不就是这样教我的吗?
“走吧。”他见我沉默,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冰冷。
我的目光落到地上那个昏迷的女子身上。
她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即便在昏迷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似乎在经历着一场噩梦。
“那这小娘子……”我迟疑道。
“她醒了,自然会自己走。”他冷漠地回答。
“可是这里是荒郊野外,她一个弱女子……”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你是打算大摇大摆地把她送回城里?”他反问道,语气里满是讥讽,“别忘了,你要即刻回去复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很快,巡江的官府水师就会被大火引来,他们会发现她,会安置她的。这已经是你那可笑的‘仁义之心’能换来的最好结果了。”
我再次无言以对。
是啊,我救了她,却也把她置于了另一个险境。
我的同伴杀了人,而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我们就像两个来自地狱的使者,一个带来片刻的拯救,另一个带来彻底的毁灭。这算什么?伪善吗?
江风吹来,带着焦糊的气味。
那艘曾经极尽奢华的画舫,正在火海中慢慢解体,发出垂死的呻吟,最终化作一团巨大的火球,沉入漆黑的江底。水面上只留下一片翻滚的蒸汽和零星的灰烬。
一个繁华的梦,就这样被我们亲手碾碎了。
“走。”他又催促了一遍。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女子。
“你的妇人之仁,迟早会害死你。”
影子冷冷地扔下这句话。
不再等我,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江风吹得我有些发冷。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白皙修长的手。
就是这双手,五年前还在吃力地浆洗衣物,而现在,却能轻易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我是谁?
是那个在崔府仰人鼻息的小丫头?
还是这个在江湖上薄有凶名的“江左无影萧野”?
都不是。
我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身不由己,被宿命和权谋推着向前走的,崔府的棋子。
我收回目光,不再停留,转身,身影同样没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复命的路,还很长。而这样的夜晚,也还会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