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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完成了任务。

一个比寻常更黑的夜晚,风声里带着海的腥气。

我像一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翻过王刺史府的高墙。

书房里的一切,都和我预演过无数遍的场景分毫不差。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那是一种被无数次训练磨砺出来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细如牛毛的铁丝探入锁孔,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只盛放着无数秘密的紫檀木匣子应声而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手记账册。

我没有点亮烛火,而是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稀薄月光,将账册摊开。

早已备好的特制纸笔在指尖蓄势待发。

我以一种近乎机械的速度,将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每一笔款项、每一个日期,都分毫不差地滕抄下来。我的指尖在纸上飞速滑动,心却冷如冰窖。

这不仅仅是一本账册。

这是一张用金钱、权力和鲜血编织的巨网。

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官员名字,看到了他们脸上谦卑又贪婪的表情,看到了他们看似不经意间递过去的锦盒与信封。

送得最猛的几个名字,我早已烂熟于心,连同他们所求之事——无非是官职的升迁,罪责的豁免,或是某个肥厚的差事。

更让我心惊的,是在一份截获的密谈记录里,赫然出现了一串“东海寇”的名录。

那些在海面上烧杀抢掠、来去如风的海盗,竟也成了王刺史的财源之一。

他们用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劫掠,换取在陆地上的销赃渠道与官方庇护。

而另一份更为隐秘的名单,则记录着一笔笔源源不断送往京城的重礼。

这条利益链的错综复杂,远超我的想象。

做完这一切,我将原件原封不动地放回,恢复好所有痕迹,如同鬼魅般悄然离去。

将滕抄的账册交给秋娘子时,我的指尖特意在某一页上轻轻划过。

在密密麻麻的名单中,“崔府”二字赫然在列。

后面跟着的数额,不算最大,却也绝非小数。

赠礼的名义,是“贺湘夫人生辰”。

那一瞬间,我心头猛地一跳。

原来如此。

前院那场持续经年的奢华闹剧,王家姐妹是演员,崔家兄妹是导演,而真正的观众和最终的受益者,一直是那个在后院里默不作声、撇着茶沫冷笑的崔家家主。

他用子女的荒唐作伪装,为自己与王刺史之间,搭建了一条隐秘而安全的利益通道。

我以为我的发现会引起波澜。

然而,秋娘子只是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册子,淡淡地扫了一眼,甚至没有在我特意指出的地方多做停留。她的眼神平静,没有惊奇,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这件事,就这样被轻轻按下了。

仿佛我费尽心机,潜入虎穴,就只是为了让她确认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我没有问,也不敢问。

我只是一个棋子,棋子的本分,就是等待下一步的指令,而不是去揣测执棋人的心思。

在这样荒诞又复杂的局面下,秋娘子对我的训练,仍是雷打不动地照常进行。

她似乎对整个府内府外的风云变幻视若无睹,仿佛那些都与她无关。

她的世界里,只有磨砺我这柄“刀刃”这一件事。

很快,伴随着这些训练的,还有了真刀真枪的实战。

秋娘子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们开始频繁地在夜间出动。

目标,正是那些与王刺史有勾结的海盗。

我们并不参与官府的大规模剿匪。

而是像黑夜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的沿海补给点,焚毁他们的粮草,凿穿他们的船底,截断他们赖以生存的消息链。

每一次行动,与我同行的,都是雁回。

那个蒙着黑巾、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少年。

他是我名义上的“指挥”,也是我最直接的、最严苛的教官。

在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在潮湿腥咸的丛林中,我与那些狡诈多变、亡命天涯的海盗们对垒、周旋。我渐渐习惯了血腥味,习惯了在刀尖上跳舞。

我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精准,心也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我和雁回的配合也愈发默契。

我们不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

他依然沉默寡言。

但会在我力竭时,不动声色地替我挡下致命一击。

会在我受伤时,扔给我一卷干净的绷带和一瓶药。

我们磨砺出彼此信任的同伴关系。

在这样严苛的训练和充足的营养下,我的身量不断地抽长。

曾经那个瘦弱干瘪的小丫鬟,渐渐长出了少女纤细窈窕的轮廓。

可常年练武带来的挺拔身姿和沉静气势,却将那份女儿家的柔媚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的手上布满了薄茧。

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惶恐,只剩下深井般的沉静。

尤其是当我换上便于行动的暗色劲装。

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戴上那张遮脸的银质面具,陪同三郎君偶尔外出散心时,那笔挺削瘦的模样,更像一个清秀却冷漠的少年护卫。

庆幸的是,作为三郎君的暗卫,我一直没有真正需要出手的机会。

这意味着,三郎君的身份,至少在这座偏远的小城里,一直很安全。

而三郎君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也是雁回的安全。

我们三个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

我们三个人,三郎君,雁回,还有我。

一个是被困在“体弱”这座无形牢笼里的玉面谪仙。

他每日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仿佛世间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可我总能在他偶尔望向窗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深藏的、不属于这方庭院的辽远。

一个是将自己彻底藏在面具与阴影之下的毁容少年。

他像一头孤狼,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也用尖牙和利爪,守护着他唯一珍视的人。

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角落的阴影里擦拭他的剑。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剑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一个则是戴着“丫鬟”与“护卫”双重面具的异世孤魂。

白日里,我是那个为三郎君研墨、奉茶、打理书房的温顺丫鬟。

黑夜里,我是在刀口舔血、杀伐果决的影子。

我常常在深夜里惊醒,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林晚,还是玉奴。

我们是主仆,是同伴。

也是这座孤寂得如同孤岛的院子里,相互取暖的三个残缺的灵魂。

前院的荒唐闹剧还在继续,王家姐妹的热情似乎永不枯竭,送来的奇珍异宝几乎堆满了库房。府外的世界,权谋与利益的暗流汹涌不息,我亲手记录下的那本账册,不知何时会掀起滔天巨浪。

但这一切,都仿佛与若水轩无关。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五年时间。

我们就这样,在各自的轨道上,安静地、悄悄地长大了。

在这座名为“若水轩”的、看似平静的牢笼里,等待着风暴来临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