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崔家终于起程。
离开陵州后,这支阵伍便以一种不疾不徐的恒定速度向着京城而去。
暗中有徐家的护航开路,一路很是平顺。
前路的山匪流寇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那些素来难缠的关隘守军,也变得异常和善。
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为崔家扫清了所有障碍。
我坐在三郎君那辆宽大舒适的马车前。
身上是崔府护卫统一的玄色劲装,脸上覆着一张冰冷的银质面具,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一双被刻意压抑得毫无波澜的眼睛。在这支阵伍里,我的身份是“雁回”,三郎君的贴身侍卫,一个沉默寡言、身手利落的影子。
这日午后,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阵伍行至一处临近溪流的开阔草地,领阵的管事下令停下休整,埋锅造饭。
仆役们开始忙碌起来,一时间,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仆妇的笑语声、马匹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冲淡了旅途的疲惫,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崔家主与两位郎君下了马,在仆人铺好的毯子上坐下,讨论着前路的行程。
卢夫人则带着卢傅母、四姑娘、王氏姐妹,在另一边轻声细语。
三郎君的马车帘子一直未动,他畏光怕风,通常只在车内用餐。
我牵着马,立在车旁,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目光却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周遭的一切。
就在这片刻的安宁中,官道远处,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轱辘”声。
我微微侧目,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辆极为寻常的牛车,青布车篷,拉车的牛步伐稳健,赶车的是个皮肤黝黑的壮年男子。
这种车在乡野间随处可见,毫不起眼。
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这条官道,因为徐家的“清场”,已经许久未见外来的车马了。
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牛车在距离我们营地约莫百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一个人影从车上跃下。
那是个少年。
约莫十五岁的年纪。
一身锦衣长衫,未着任何华贵的配饰,却掩不住他挺拔如松的身姿。
他的皮肤很白,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细腻苍白,衬得那双乌黑的眼眸愈发深邃。
容颜清丽,甚至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精致,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色,又为他平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感。
他独自一人,缓步向我们走来。
步伐从容,目光平静,径直穿过忙碌的仆役,最终停在了营地边缘,对着一名崔家的管事微微颔首,声音清朗地问道:“请问,此处可是新任京官崔郎中的家眷车队?”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遭的嘈杂都为之一静。
他准确地报出了崔家主的新官职,而非在陵海城人尽皆知的旧称。
这一个小小的细节,便透露出他并非偶然路过,而是有备而来。
那管事不敢怠慢,连忙通报。
崔家主崔攸闻声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警惕,迎了上去。
“在下崔攸,不知足下是?”
少年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礼,姿态标准,无可挑剔。
他抬起头,目光与崔家主对上,平静地说道:“晚辈王无咎,乃王氏族人。此行奉家主之命,前往陵海城办事。听闻崔郎中携家眷北上,而家中的两位堂妹恰在府中叨扰,随阵同行,特来探望。亦代王家,向崔郎中一路照拂之情,表示感谢。”
王家人。
这个名头一出,崔家主脸上的警惕顿时化为了热络的笑容。
他口中连道“不敢当”,目光已经转向了卢夫人那边。
“原来是王家贤侄,快快请进!”崔家主热情地招呼着。
“夫人,快请两位娘子出来,王家堂兄来看望了。”
两位王氏娘子闻言,一同步行而出。
她们看着眼前的少年,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茫然和困惑。
显然,她们并不认识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堂兄”。
少年对着王氏姐妹再次行礼,言辞恳切,态度温和,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身份“解释”清楚,又说了一些王家近况,听得那姐妹二人热络了起来。
他们被请到一旁去叙话。
我看到王无咎的目光在姐妹二人身上短暂停留后,便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整个营地。
他的视线掠过大郎君和二郎君,最终,落在了我身旁这辆纹丝不动的马车上。
那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审视,以及一丝深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锐利。
我知道,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那两个不谙世事的女眷。
一番客套的叙话很快结束。
崔家主盛情邀请王无咎一同用餐。
他略作推辞,便顺水推舟地应下了。
重新入座,他再次向崔家主行礼,这一次,他更加清晰地介绍了自己:“晚辈王无咎,王氏远支,家中行九,见过崔郎中。”
然后,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三郎君的马车,语气诚恳地说道:“晚辈离京时,曾听闻崔府三郎君才华横溢,品性高洁,乃人中龙凤。今日有幸路遇,不知可否得见一面,一瞻三郎君风采?”
来了。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崔家主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三郎君的性情,他是知道的。
清冷孤僻,极不喜与生人接触。
但眼前这少年来历不凡,言辞恳切,又打着王家的旗号,不好直接回绝。
他正踟蹰间,马车的车帘,却从内里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掀开了。
“有客来访,珉,岂有不见之理。”
车内传来一个清越温润的声音,语调平缓。
崔家主松了口气,连忙笑着引荐。
王无咎立刻起身,整理衣冠,朝着马车的方向深深一揖。
而我,在看到王无咎那张脸,听到“王无咎”这个名字的时候,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
面具之下,我的瞳孔骤然紧缩。
是他。
那个少年。
三年前,陵海城那个血腥的夜晚。
携子赴任的何刺史,被截杀于半道。
其子何琰抱着尸身仰首悲怆痛哭。
隐身密林中的我,看得分明,那个痛哭的少年,就是眼前的王无咎。
何刺史的独子,何琰。
王,是他母亲的姓氏。
无咎,无咎……何其讽刺。
他的人生,早已被那场大火和屠杀,烙上了永世无法洗刷的仇恨。
他改名换姓,隐忍三年,如今,他回来了。
而且,他此去的方向,是陵海城。
回去的目的,不言而喻。
当年那场截道惨案,被州府草草定性为山匪劫掠,不了了之。
但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我看着他与缓缓走出马车的三郎君崔珩四目相对,彼此见礼,心中一片冰冷。
看来,京城那潭深水尚未搅动,陵海城,这座看似平静的滨海小城,就要先一步掀起滔天血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