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的门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刚安置妥当,我便看到三郎君端起茶盏,那修长的手指在杯壁上,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两下。这是一个只有我和雁回才懂的信号。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来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雁回。
雁回一直像个真正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立在角落,此刻他微微颔首,身形一晃,便如一缕青烟,消失在了门后。整个过程,快得连林昭和玥小娘子都没有察觉。
我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我垂下眼帘,安静地侍立在三郎君身后,耳朵却随时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动静。
雅间里,玥小娘子还在为方才的窘境感到不安,林昭则在兴致勃勃地介绍着锦玉楼的好物,竟象是比掌柜的还周到。
三郎君含笑听着,偶尔颔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极致的平静,反而让我感到暴风雨前的气息。
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惊呼。
紧接着,是“哗啦啦”一片混乱的倒地声,其中还夹杂着玉石碎裂的清脆声响,格外刺耳。
本来陪同在雅间里的掌柜,听到声响告罪一声,便慌忙跑了出去。
掌柜打开门的瞬间,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更大了。
有女子的哭泣声,有气急败坏的呵斥声,还有掌柜的焦头烂额的劝解声。
又过了一会儿,换了另一位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中年人进来。
他一进门,便对着我们连声道歉,说前厅出了点意外,掌柜的需要亲自去处理,只能换他来侍候。
三郎君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不豫之色,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搅了兴致。
掌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忙不迭地解释。
“回郎君,是……是前面有位小娘子不知怎地没站稳,推倒了身旁的几位小娘子,结果……把桌上备选的首饰盒、还有几匹云锦料子全都打翻了。好些玉佩簪子都摔坏了,那几样首饰……还价值不菲。几位小娘子和她们的侍女,正……正在闹呢。”
我用余光瞥向玥小娘子,只见她脸上顿时现出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那神情,仿佛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般舒爽。
可是,她的高兴没能持续多久。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三郎君,然后就像被烫到了一样,立刻收起了所有表情,重新正襟危坐,端出了一副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贵女模样。
我心中暗笑。
这小丫头,还嫩得很。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
雁回的身影一闪而入,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
他朝三郎君的方向,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就在房门关上的瞬间,我心中一凛。
我似乎看到了在买点心时擦肩而过的那个身影。
可是门很快关上,我却不便马上便追出去。
雁回出手,从无疏漏。
他定是用了某种巧妙的手法,让那个带头刁难玥小娘子的贵女“不慎”滑倒,并且精准地计算了角度和力道,让她撞倒同伴,引发这一场价值不菲的混乱。
那些人,现在怕是百口莫辩,互相指责,丑态百出吧。
三郎君放下了茶盏,那细微的声响,在此时却如同惊雷。
他对那位战战兢兢的掌事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温润如玉。
“今日这几位贵女,都是我家妹妹的好友。”
此言一出,不仅是那掌事,连玥小娘子都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三郎君。
三郎君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惊讶,继续用那悲天悯人的君子语调说着。
“朋友间玩闹,不小心弄坏了东西也是常有的事。今日所损失的,都算在我的账上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掌事那张已经惊得合不拢的嘴,又补充了一句。
“稍后,还请掌柜的备下几份薄礼。待各位贵女回府后,再以我的名义,将礼品送到各府上,就说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为妹妹的友人们今日受到的惊吓,聊表歉意,以示安抚吧。”
掌事的闻言,那表情已经不能用喜出望外来形容了,简直是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中了脑袋。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连话都说不完整,只是一个劲地作揖,然后连滚带爬地退出了雅间,想必是去告诉掌柜的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站在三郎君身后,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爽感。
太漂亮了。
这一手,简直是神来之笔。
他先是用一句“都是我家妹妹的好友”,将那几个女孩和玥小娘子捆绑在了一起。
无论她们之前如何敌视,从这一刻起,在锦玉楼,在京师一部分人的眼中,她们就是“玥小娘子的朋友”。
然后,他大包大揽地付掉所有损失。
这不仅是彰显财力,更是施恩。
让锦玉楼上下都欠他一份人情。
最绝的是最后一步,以他的名义,往各府送礼“安抚”。
这一下,事情就再也捂不住了。
这几个贵女的家人,会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外面与人“玩闹”,打碎了天价的首饰,最后还要一个素不相识的郎君来收拾烂摊子,甚至还送礼上门“赔罪”。
她们回家之后,会面临怎样的责难,可想而知。
而三郎君呢?他成了那个出手阔绰、气度非凡、宽厚待人的“珉郎君”。
他不仅解决了问题,还把恩情和名声,一并送进了那几位贵女的府邸深处。
他用最体面的方式,给了那几个女孩最狼狈的教训,同时,又在京师的权贵圈里,投下了一颗激起千层浪的石子。
这就是三郎君。
从陵海城的黑暗战场,到京师的锦绣牌局,他永远是那个最精于计算的猎手。
没一会儿,那位真正的掌柜的亲自回来了,态度殷勤备至,几乎要将三郎君供起来。
他口中不住地致谢,说的话比蜜还甜。
又过了片刻,先前那位掌事又进来了,恭敬地回禀,说外面那几位贵女想要求见,当面致谢。
我看到三郎君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
“小事一桩,不必挂怀。别扰了各位小娘子的雅兴就好。今日来锦玉楼,只为选购物事,不宜详叙,下次有缘再见吧。”
他明确地拒绝了。
这一拒,更是将他的形象推向了顶峰。
做好事不图回报,挥金如土却又淡泊名利。
三郎君不需要她们的感谢。
他要的是她们的敬畏,是她们家族对他这个人情的默认。
果然,没过多久,掌事再次进来,似乎想多说又不敢。
只说那几位贵女已经各自离开了。
我能想象出她们离开时的样子,羞愤、懊恼,却又无计可施,甚至还要承下这份让她们如鲠在喉的“恩情”。
雅间内,风波已平。
玥小娘子看着三郎君,眼神里除了感激,又多了几分深深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