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崔府的大门,自清晨起便开始热闹起来。
最先到的是王氏府上的管事,捧着漂亮的礼盒。
那管事一脸谄媚的笑,对着我们院里的管家点头哈腰。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我家小娘子昨日多亏了三郎君解围,主君和主母感激不尽,特命小人前来致谢。”
紧接着,是郑氏。然后是范阳卢氏的一个旁支,然后是本地顾氏……林林总总,竟有七八家之多,都是昨日在锦玉楼里,自家女儿或受了惊吓、或差点惹出事端的士族豪门。
他们的谢礼流水般地送了进来,将院子里的空地都占去了一半。
有东海的明珠,有西域的琉璃,有蜀地的锦缎,还有前朝名家的字画。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却被他们用“薄礼”二字轻飘飘地带过。
崔府的总管有些手足无措,他只是从陵海城带来的一个老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他擦着额头的汗,几次想入内请示三郎君,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知道,三郎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虽是旁支,却有能力在这京师立足,并且拥有自己的交际圈。
直到日上三竿,最后一批谢礼也安稳入库,三郎君才穿着一身素雅的常服,施施然地从书房里出来。他看也没看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盒,只是吩咐道:“将礼单分门别类整理好,注明各家小娘子的闺名、表字,以及昨日在阁中的位置。另外,回礼也要尽快备下,不必过分贵重,但一定要送到各家主君的手里,以示尊重。”
连本家那位深居简出的崔家主,也在午后派人送来了一支前朝的玉如意和几卷孤本古籍。
送礼的管事语焉不详,只说是家主赏的。
但我清楚,应是知道了玥小娘子在锦玉楼的事。
三郎君昨日的举动,不仅是为外人解围,更是在维护整个清河崔氏的体面。
家主这礼,是奖赏,也是认可。
三郎君客气地收下礼物,一切尽在不言中。
下午的时候,玥小娘子来了。
她没有像其他贵女那样,派个管事或者侍女前来,而是亲自登门。
一身鹅黄色的襦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弯弯,像极了春日里最明媚的那一束光。
“珉兄长!”她人未到,清脆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
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对于任何主动接近三郎君的女性,我的第一反应都是评估其危险性。
在这个地方,天真往往是最致命的伪装。
三郎君似乎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真正的亲近。
“玥妹妹怎么来了?”
“我听说珉兄长府上今天门庭若市,怕你应付不过来,特意过来看看。”
玥小娘子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
“再说了,兄长初到京师,总不能天天闷在府里。我阿耶说了,让我得空多带兄长四处走走,熟悉熟悉这京师的风土人情。”
她说话时,眼神坦荡,毫无忸怩之态,仿佛真的是一个关心兄长的天真小妹。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她叽叽喳喳地跟三郎君讲着京师里各种有趣的事情,从乌衣巷口哪家食铺的杏酪最香甜,到秦淮河畔哪家百戏班子的幻术最惊人,甚至还提到了城外几处风景绝佳的寺庙。
三郎君一直含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气氛轻松而融洽。
我隐在暗处,像一只警惕的猫,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的坐姿很随意,不像其他贵女那样刻板如木偶。她喝茶时会微微皱眉,似乎不太喜欢那茶叶的苦涩。她提到开心的事情时,会不自觉地晃动双脚,裙摆下的绣花鞋尖若隐若现。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天真无邪。
可在我眼中,她的一切都太过完美,完美得像一个精心编排的陷阱。
春日里最明媚的那一束光?在我的世界里,光越是明亮,投下的阴影便越是深邃。她是代表崔家主,来示好?拉拢?还是试探?
三郎君显然也乐于接受她的“好意”。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真的跟着玥小娘子出去了两次。
一次是去城东的相国寺,一次是去西市的胡人街。
我作为侍女和暗卫,自然是如影随形。
第一次看到三郎君的身边出现一名他并不抗拒的小娘子,我先是有些惊讶,后是有些紧张,毕竟他们出入的场所对我而言,不够熟悉,而且充满了太多陌生的面孔。
再然后,看着他们在人群中言笑晏晏,一个如春花般娇妍,一个如谪仙般引人驻足。
我看见了三郎君的笑,那种卸下所有伪装,发自内心的温柔。
那是我在成为“暗卫”之前,在那个遥远的、还未被血与刀锋浸染的幼年时光里,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可当他将我打造成一柄最锋利的刀后,那份温柔便被收回,成了我尘封记忆里的奢望。
而今,他将这份曾独属于我的宝物,毫不吝啬地给了另一个女子。
这让我在心底里,第一次涌起了一股隐秘的、陌生的滋味。
与玥小娘子的高调活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个人的销声匿迹。
崔四娘子,不,现在应该叫她卢三娘子了。
崔攸这房远支返京师之后没几天,京师就传出消息,范阳卢氏寻回了早年流落在外的嫡支血脉,正是崔四娘子,当初因病寄养在崔家卢氏膝下。
如今卢家认回了她,记入族谱,排行第三。
麻雀一夜变凤凰。
这对四娘子而言,是天大的喜事。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自那日被范阳卢家的人接走后,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试图打探她的消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我动用了在陵海城建立的所有暗线,甚至冒险接触了京师的地下势力,得到的回复都是一片空白。卢家对她的行踪保护得密不透风,仿佛府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她没有像寻常贵女认祖归宗后那样,举办宴会,重新进入社交圈。
她就这么消失了。
这太不正常了。
一个野心写在脸上,为了一个风筝都要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女子。
一个想要出人头地,一朝回归顶级士族卢家的女子,怎么可能甘于沉寂?
陵海城那日,我看得分明,她看向崔遥的眼神里,有愤恨,有不甘,更有熊熊燃烧的烈焰。那样的火焰,是不会自行熄灭的。
要么,是被人用更强的力量强行扑灭。
要么,就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燎原的机会。
也许,真如我最初所想,她在进行某种“封闭式训练”。
卢家这样的顶级士族,必然有一套专门的、严苛的教养方式,用以培养家族中负有特殊使命的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是基础,更深层的,恐怕是如何在谈笑风生间洞察人心,如何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纵横捭阖,如何利用自身的一切优势,为家族谋取最大的利益。她就像一柄被重新淬炼的利刃,暂时隐于鞘中,只为下一次出鞘时,能一击必中。
又或者,她早已有了更明确、更隐秘的目标。
她的战场,从来就不在这些贵女们争奇斗艳的宴席之间。
卢氏的棋局,不屑于在此处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