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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崔府。

熟门熟路地避开所有巡夜的护卫。

我像一缕真正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入自己那间位于偏僻角落的、简陋的房间。

这里是丫鬟“玉奴”的住处,也是暗卫“初七”的巢穴。

脱下紧绷的夜行衣。

换上粗布的婢女服,我走到水盆边,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

冰冷的触感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水盆里,倒映着一张清秀却毫无特色的脸,这张脸,是我用易容术精心调整过的,平凡得让人见过就会忘记。

就在这时,窗纸上投下了一个清瘦修长的影子。

“回来了?”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

我立刻垂下头,恭敬地应道:“是。”

“顺利吗?”

“顺利。”我回答,将画舫上发生的一切血腥与争执都咽了下去。他要的只是这个答案。

“早点歇着。”

“是。”

窗上的影子顿了顿,随即悄然离去。

我静立在原地,许久未动。

五年了。

墨竹事件的第二天。

我就被送来了三郎君的若水轩。

不必象阿母一样继续涣洗衣物。

我以为我进入了一个稍微安全一点的港湾。

至少吃穿不愁,交给阿母的份例也多了些。

我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手脚麻利的丫鬟。

研墨、铺纸、焚香、奉茶,我做得一丝不苟,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从不多看一眼。

直到那天深夜。

我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外间守夜,随时等候吩咐。

子时的更鼓敲过,里面却依旧灯火通明。

“玉奴。”

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心头一紧,连忙推门进去,跪下:“郎君有何吩咐?”

他没有看我,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声音平淡地仿佛在问天气:“你,是否愿意成为影直?”

影直。

也就是暗卫,死士。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尽管来自异世,但各种话本小说也让我对这个词汇有了一些模糊的认知。

那是影子,是刀刃,是行走在黑暗中的幽灵。

危险。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迷茫与怯懦的表情。

“郎君……影直,是什么?”

他终于从书卷上抬起眼,看向我。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眼,却看得我心头发毛。

“影直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他缓缓说道,“但是,能学很多本事。”

我继续扮演着那个无知的丫鬟,小心翼翼地追问:“能……能学什么呢?”

“能学的东西很多。”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比如,基本六艺。还有其它。”

“六艺?”

“轻功潜行,毒药,易容,情报、刺杀和护卫。”

他每说一个词,我的心就沉一分。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我仿佛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但我不能退缩。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也许,那是唯一一个能让我走出崔府的机会。

也是能让我学好本领,在这个异世好好生存下去的机会。

也许,需要赌一把。

我垂下眼睑。

我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了些许颤抖。

问出了一个更符合常态的问题。

“那……那会有很多钱给我阿母吗?”

我抬起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充满了对金钱最纯粹渴望的眼睛望着他。

这是一个八岁贫穷女童最真实、最合理的诉求。

它简单,直接,而且安全。

它将我所有的野心都包裹在了“孝顺”这张温情脉脉的皮囊之下。

三郎君看着我,神色复杂。

最后,还是笑了。

那一笑,顿时让满室生辉。

“有银子的。”他说,“很多银子。足够让你阿母过上最好的日子。”

第二天,我被带到了湘夫人的绣楼。

而我要见的人,是她的近身绣娘,秋娘子。

见到秋娘子的第一眼,我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人。

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身着一袭素雅的青色襦裙,身段窈窕,容色姣好,眉眼间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怎么看,“暗卫教习”这个身份格格不入。

她将我带入一间僻静的绣房,关上门。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丝线的味道。

她让我坐下,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茶。茶水温热,入口甘醇。

“三郎君都与你说了?”她的声音也如她的人一样,温柔动听。

我点了点头,双手捧着茶杯,显得有些局促。

“以后每日子时,我会去三郎君的院中寻你,教你技艺。”她顿了顿,那双温柔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仿佛要一直看到我的心底去,“在开始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娘子请问。”

“你知道如果你学不会这些,会是什么结果吗?”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可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我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三郎君那里是资格审查,而这里,是生死状。

我低下头,看着茶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故作天真地问:“是……是不能吃饭吗?”

秋娘子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像风吹过风铃,清脆悦耳,却让我背脊发凉。

她说:“不,是死。”

“死”字出口,轻飘飘的,却像一座大山,轰然压在了我的心上。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我努力地表演着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女孩该有的一切反应。

“那……那我能不学吗?”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哀求。

这是我最后的试探,也是我表演的最高潮。

秋娘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定定地看着我。

一字一句地说道:“可以。不学的话,也是死。”

可以不学,不学的下场也是死。

一条绝路。

我再也绷不住了,或者说,我将我的表演推向了极致。

我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然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然而,秋娘子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那目光温柔而又锐利,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在那穿透一切的目光下,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看透了。

她看透了我的恐惧。

也看透了我恐惧之下的冷静与野心。

一个八岁女孩。

那么,她会对我起疑吗?

我停止了抽泣。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我的眼睛里,不再有丝毫的怯懦与伪装,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们对视着,在沉默中,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锋。

她给我的选择,从来都只有一个。

生,或者死。

而想生,就必须走她铺好的路。

许久,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与我年龄不符的、异常平静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我学。”

秋娘子的脸上,终于重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赞许的微笑。

“很好。”她说,“从今晚子时开始。记住你的名字,从你踏入这条路开始,你不再是玉奴。你的代号,是初七。”

……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我依旧站在冰冷的房间里。

窗外的月光,和五年前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走到床边,躺下,却毫无睡意。

五年了,阿玉奴早已死去,活下来的是暗卫初七,是江左无影萧野。

我学会了六艺,学会了杀人,学会了在黑暗中生存。

阿母被提为浣衣管事。

衣食无忧,也不必太辛苦。

她只是不知道她女儿的双手,早已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也付出了我必须付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