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先生微一颌首。
他没有强求。
他用指尖,将那一叠承载着数位贵女一生的画卷,向三郎君面前推近了一寸。
那动作很轻,像是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决定性的棋子。
“收下。”
三郎君的声音响起,清冷得如同杯中凉茶。
是命令。
我上前一步,膝盖无声弯曲。
我的指尖触碰到那些薄薄的纸张,每一张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被家族精心圈养的灵魂。王氏女的温婉,萧氏女的明艳,郑氏女的聪慧……她们的美,此刻在我手中,只剩下几分轻飘飘的重量。
我将它们拢好,收入匣中,搁置在三郎君书房内的一个架子上。
“你先出去。”陈留先生的声音传来。
我应声称是,躬身后退。
直到脊背触碰到厚重的木门,才转身,悄无声息地将门带上。
门“咔哒”一声合拢,将那个密不透风的权力棋局,与我隔绝开来。
我没有片刻停留,足尖在廊柱上轻轻一点,身体便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然无声地飘上了屋顶。我伏下身,像一只蛰伏的猫,将耳朵贴在瓦缝间,将呼吸放到最缓。
书房里的寂静,比方才更加压抑。
我能想象出三郎君依旧漠然的神情,和陈留先生那双洞悉一切的老眼。
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比拼着谁的耐心更胜一筹。
许久,打破这片死寂的,是陈留先生。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若非我受过特殊训练,根本无法捕捉到这缕几乎要融化在风中的声线。
“京中,有流言。”
我屏住呼吸,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无比。
“前朝覆灭时,有一张藏宝图流落到了海上。一同失踪的,还有一本账册。”
陈留先生的语速很慢。
“据说,账册上记录的,是京中某些官长、使君、明公们……与海上那些‘友人’的往来清单。每一笔贡品,每一桩交易,都清清楚楚。”
我的心猛地一跳。
藏宝图固然诱人,但对于三郎君这样的人来说,那本账册,才是真正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利器。那是悬在无数权贵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掌握了它,谁就扼住了大半个朝堂的咽喉。
“消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陈留先生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但各方势力都已闻风而动。只是海上鱼龙混杂,水深难测,京中那些人鞭长莫及,谁也不敢轻易出手。郎君如今正好在此地,这或许是上天赐予的良机。不妨仔细查探一番,若能有所获,于大局,将是无穷助益。”
屋脊上,风吹得有些冷,吹得我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一阵寒意。
这才是陈留先生今日真正的目的。
联姻是阳谋,是摆在明面上的棋路,而这藏宝图和账册,才是暗中的杀招。
他一步步地,将三郎君引向他规划好的道路。
“谢先生告知。”
三郎君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
他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表现出任何急切,仿佛陈留先生谈论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轶事。
“罢了……”
陈留先生似乎轻叹了一声。
“贵女之事,你且再好好思量一番。王家……能做许多事,也能挡许多事。”
接着,是椅子挪动的轻响,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陈留先生离开了。
我没有立刻动。
我像一块石头一样,在屋顶上又静静地伏了半刻钟,确认周遭再无任何异动,才如狸猫般,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庭院的阴影里。
刚一落地,一抬眼,便对上了书房门口那道身影。
三郎君不知何时已经轮椅出来,正在门框处看着我。
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他看着我,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晚点去娘子那里领任务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心头一凛,垂下头,恭敬地应了声“是”,随即隐入院房之中。
果然,他的话应验了。
子时刚过,我便被传唤到秋娘子处。
秋娘子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将一卷用黑蜡封口的竹简丢在地上。
“你的任务。”
“三日之内,潜入各岛,查清关于前朝宝图与账册的流言虚实。只许探,不许动。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行为,你知道下场。”
我跪在地上,捡起那冰冷的竹简,低头道:“属下明白。”
“先从月岛开始。”
她说完,便挥了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捏着竹简,退出了内堂。
冰冷的夜风迎面扑来,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我的指尖用力,捏碎了封口的黑蜡,展开竹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重复着秋娘子的命令,但在末尾,却多了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小字。
“寻机,探查王氏商船踪迹。”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王氏……是陈留先生为三郎君选定的联姻对象,王太傅的家族。
王家的商船,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命令里?是三郎君的意思,还是陈留先生的授意?这道命令,究竟是单纯地调查宝图,还是借调查宝图之名,隐含其它目的?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翻滚,最终,又被我强行压了下去。
作为暗卫,想得太多,是大忌。
当晚,我没有片刻耽搁。
换上一身最利于行动的夜行衣,带上不离身的匕首。
月色被乌云遮蔽。
我循着任务简报上的路线,来到一处荒僻的海岸。
腥咸的海风卷着浪涛,一遍遍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
黑暗中,一艘不起眼的小渔船正在等待着我。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脸上布满了被海风侵蚀的皱纹,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收下我递过去的信物,便示意我上船。
渔船离岸,如同一片孤叶,驶入茫茫无际的黑暗之海。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海鸟哀鸣。我坐在船头,任由冰冷的海水溅湿我的衣摆,目光投向远方那片更深沉的黑暗。
月岛,就在那片黑暗的尽头。
那,就是我的战场。
不知过了多久,船夫嘶哑的声音响起:“前面,就是月岛了。”
我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天与海的交界处,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便是月岛。它看起来并不像名字那般诗情画意,反而像一头狰狞的怪兽,嶙峋的礁石是它的獠牙,岛上影影绰绰的火光,是它闪烁着贪婪与凶残的眼睛。
渔船在距离月岛还有一两里地的礁石群中停了下来。
船夫指着一块突出水面的巨大礁石,对我说道:“从这里游过去,可以避开他们正面的哨岗。”
我点点头,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好的小小行囊绑在背后,没有丝毫犹豫,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海水像千万根针,瞬间刺透了我的皮肤,但我只是打了个寒颤,便调整呼吸,如同一条鱼,无声地向着那片巨大的阴影游去。
越是靠近,那股混杂着酒气、汗臭和血腥味的独特气息就越是浓烈。我能听到岛上传来的粗野的笑骂声和歌声,隐约还能看到巡逻火把投下的摇曳光影。
这里,是附近海域最大的海盗驻地。
我之前来过多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