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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将至,林昭兴致勃勃地宣布,要带我们去岸边那家最有名的酒楼,“醉风楼”。

“那可是京师一绝!”

他喋喋不休地吹嘘起来,仿佛那酒楼是他家开的。

“醉风楼的出品,那叫一个精美!一道‘清蒸鲈鱼’,鲜得能让你把舌头吞下去!还有他们的‘蟹酿橙’,是别处绝对尝不到的滋味!我跟你们说,那地方可不是寻常小郎君小娘子能去的,掰着手指数数,去的都是谁?吏部尚书家的公子、中书令的侄孙、还有长公主殿下,都爱去那儿!可以说是权贵云集之地!”

他说得眉飞色舞,连带着我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我与雁回自小在陵海城的崔家长大,吃的是果腹的餐食,喝的是解渴的清水,后来跟了三郎君,在若水轩里过的也是简朴的日子。

对于这般精美讲究的食物,我们只在执行任务时在酒楼见过。

但并不关注。

三郎君一直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投向远方碧波荡漾的河面。

马车行至河岸,醉风楼果然气派非凡,雕梁画栋,宾客盈门。

林昭正要招呼我们下车,三郎君却忽然抬起手,止住了他。

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正静静泊在水面上的几艘画舫上。

那些画舫装饰得极为奢华,船身绘着精致的山水花鸟,窗格是镂空的木雕,风一吹,船头悬挂的纱灯轻轻摇曳,雅致到了极点。

“安排去船里吃吧。”

三郎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昭呆住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不是……三郎,你这第一次来京师,怎么比我这个本地郎君还会安排?”

他反应过来后,一拍大腿,语气里满是赞叹和一丝懊恼。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游河品酒,观两岸风光,可比坐在楼里雅致多了,真是一绝!你这人,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三郎君。

结果,我们便舍了那人声鼎沸的醉风楼,上了一艘由楼船管事恭敬引来的画舫。

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界的喧嚣被隔绝,只剩下微风拂过水面的声音和船身轻微的晃动。画舫内,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低调的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角落的铜炉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气味清雅悠远。桌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打磨得光滑如镜。

透过格窗望出去,一边是缓缓倒退的河岸风光,绿柳拂堤,游人如织。

另一边是开阔的江面,水光潋滟,偶有水鸟掠过,留下一圈圈涟漪。

这样的景致,极是优美,让人心旷神怡。

菜品很快由小船送了上来,一道道摆开,果然如林昭所说,精美得如同艺术品。

水晶肴肉晶莹剔透,蟹粉酥香气扑鼻,莲房鱼包造型别致。

然而,真正让我和雁回感到震惊的,并非是这些。

而是三郎君的下一个安排。

他吩咐侍者,在与他主桌相隔不远的地方,为我和雁回单独摆了一桌。

同样的菜品,同样的佳酿,分毫不差。

“你们也坐下,一起用吧。”

他淡淡地说道,语气寻常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僵在原地,推着轮椅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身旁的雁回,身形也出现了一刹那的凝滞。

我们是什么身份?

是暗卫,是影子,是三郎君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

我们三人虽从小一同在暗卫营长大,一起经历过秋娘子那地狱般的铁血训练,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将忠诚刻入骨髓。

三郎君待我们,确实远比其他主子对待下人要宽和,他从未打骂过我们,甚至会默许我们一些无伤大雅的“逾矩”,比如我偶尔的腹诽,林昭对我们的称兄道弟。

可这不代表那条界线不存在。

主仆之别,尊卑有序,这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铁律。

平日里,他用膳,我们便侍立在旁,或隐于暗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准备着为他挡下任何危险,为他献出性命。

与主同食?还是在有外客在场的情况下?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是足以被视为大不敬的逾越。

我下意识地想开口拒绝,想说“属下不敢”。

这是秋娘子教导的第一课,也是我们存在的基石。

然而,三郎君却像是没有察觉到我们的惶恐和迟疑,他已经优雅地拿起银箸,动作从容地开始进食,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理所当然。

林昭也仿若未觉有何不妥。

他向来便重视雁回,从未把他当三郎君的奴仆。

对我,自小也是天南海北地胡说八道。

他大约也是习惯了三郎君的特立独行,或许在他眼里,我们这两个从小跟着三郎君的“亲卫”,本就与众不同。他笑嘻嘻地举起酒杯,对三郎君说:“来,三郎,为你我重逢,干了此杯!”

饮罢,他又将酒杯转向我们,隔空举了举:“玉奴,雁回,你们也别愣着了,快坐下尝尝!这可是京师独一份的美味,错过了可就可惜了!”

他的坦然,三郎君的平静,像一双无形的手,将我和雁回按在了那张紫檀木圆桌前。

我与雁回对视一眼,从他同样戴着面具的脸上,我读不出情绪,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定然也如我一般,翻涌着惊涛骇浪。我们最终还是坐下了,动作僵硬,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坐在针毡之上。

这是我成为暗卫以来,第一次在任务中坐下,与主人一同,像朋友一般进食。

虽然仍是分桌而食,可在主仆的分寸上,这已是一道惊雷,劈开了我们固守多年的壁垒。

画舫在河心缓缓漂流,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水声和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林昭偶尔会说几句话,打破沉默,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四人就像个四个友好而不爱说话的好友,在这美丽的画舫上,欣赏着美景,安静地品味美食。

我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

那滋味确实鲜美绝伦,入口即化,满口留香。

可比这美味更让我心神震荡的,是此刻的氛围。

我偷偷地观察着三郎君。他进食的姿态极为优雅,每一个动作都赏心悦目,仿佛他不是在用膳,而是在完成某种仪式。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风景上,神情淡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为了拉拢人心,让我们更死心塌地?

不,他不需要。

我们的命早就是他的。

是为了向林昭展示他对我们的“恩宠”?

似乎也不像,他不是那般肤浅的人。

或许,没有任何理由。

或许,在他眼中,在这远离京师权力纷争的片刻,在这与故友重逢的喜悦中,他只是想让我们也分享这一份闲适与美味。他只是单纯地,将我们当成了“人”,而不是工具。

这个念头一升起,便让我心脏猛地一缩。

我看向雁回,他已经放松了一些,虽然坐姿依旧端正,但至少开始正常地品尝菜肴。

我看到他夹了一筷子他素来喜欢的笋,动作很轻。

我又看向林昭,他正喝得微醺,满面红光地跟三郎君说着一些京师的趣闻,三郎君偶尔会“嗯”一声作为回应。

最后,我的目光落回自己面前的这桌佳肴。

它们不再仅仅是食物,而是一种奇异的象征。

象征着一种我从未敢奢望过的、被平等对待的可能。

从陵海城的凛冽海风,到京师的碧波画舫。

从黑暗铁血的训练,到眼前这精美绝伦的菜肴。

从一个时刻准备赴死的工具,到一个可以坐下来与主人共赏风景的“人”。

这趟京师之行,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无数的未知与变数。

我原以为,我将要面对的,是更加诡谲的阴谋,更加血腥的厮杀。

我为此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可我没有想到,在风暴来临之前,迎接我的,竟是这样一餐饭。

一餐足以颠覆我过去十几年认知的一餐饭。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学着林昭的样子,隔着面具,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让我紧绷的身体和灵魂,都松弛了下来。

这确实是我身为暗卫以来,最美味的一餐。

奇异,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