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外的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雅间内,熏香的烟气袅袅升起,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我们几人这才真正安心地在雅间内选购起来。
林昭热情地不断拿着一些珠钗和面料问三郎君。
眼色却不断地瞟向我。
我知道,那是为我选的。
奈何我穿的是雁回的戴面具的侍卫服,不能回应。
掌柜的亲自侍奉,将锦玉楼最新、最珍奇的货品一一呈上。
这时,一直沉默的林昭忽然促狭地笑了起来,他看向玥小娘子,目光落在她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上,问道:“玥妹妹,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宝贝?从刚才起就一直握着,莫非今日特地是为此物而来?”
经他提醒,玥小娘子才如梦初醒般地低头,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起,一直死死地握着一把玉柄羽扇。扇柄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工精美,扇面则是用雪白的、不知名鸟雀的羽毛编成,轻盈而华美。这把扇子,正是刚才掌柜推荐的几样新品之一。
玥小娘子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戳中了心事,那抹绯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然而,她毕竟是养自士族之家的小娘子,只窘迫了一瞬,便立刻恢复了镇定。
她抬起头,反倒大大方方地对掌柜的说:“就把你刚才推荐的这三样,一起包起来,以礼盒送过来吧。”
掌柜的明显一愣,他那双在商场里浸淫多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化为心领神会的笑意。他不再多言,只对着候在一旁的掌事附耳低语了几句。
那掌事躬身领命,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掌事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两名侍女,三人各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
托盘上,是三个大小不一的锦盒,旁边则分别陈列着方才那三件物事:
一枚流光溢彩的白玉簪,顶端簪首雕琢成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口衔明珠,华美异常;
一柄便是玥小娘子方才握着的玉柄羽扇,清雅贵重;
还有一个是镂空鎏金的银香球,球体上是繁复的缠枝莲纹样,做工精巧到了极致,可以想见挂在腰间,随着步履移动,香气自孔隙中丝丝缕缕溢出的风雅。
每一件,都精美妥帖,既显身份,又不至过分张扬。
我心中了然,这三样东西,无论是玉簪还是羽扇,抑或是香球,确实都是即将到来的“流觞宴”上,世家子弟们用以彰显身份与品味的绝佳配饰。
为了这场实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相亲大会,也是三郎君首次公开亮相的盛宴。
为了给三郎君准备这份见面礼,看来,玥小娘子,当真是花了心思的。
我看着她,心中不禁浮现出崔家的种种传闻。
崔氏本家家主,当朝的重臣,素有端方之名,府中姬妾甚少,仅有一妻一妾。
正妻生下嫡子崔遥,未来的家族继承人。
而这位宠妾,则生下了玥小娘子。据说,这对母女在府中备受家主宠爱。
可即便如此,嫡庶有别,崔遥与这位异母妹妹的关系素来不算亲近。
按理说,玥小娘子在家族中的地位颇为尴尬,她本该谨小慎微,为何却要如此旗帜鲜明地向初来京师、根基未稳的三郎君示好?
答案,或许只有一个。
因为她的父亲,那位深谋远虑的崔氏家主,极为看重三郎君。
玥小娘子的这份“兄长情谊”,看似发自本心,实则是崔家伸出的橄榄枝,是她作为女儿,为父亲的政治意图所做的精妙配合。她确实将三郎君当兄长看待,但这“兄长”,更多的是一位值得投资与依靠的强大盟友。
思绪电转间,玥小娘子已示意她的贴身丫鬟上前,捧过那三个锦盒。
她莲步轻移,走到三郎君面前,盈盈一拜,姿态柔美而恭敬。
“今日过来,原是专为珉兄长选购几样礼品,聊表初次见面心意。”
至于这几样物事,下月流觞宴上可用到,则是心照不宣。
她的丫鬟适时地将礼盒奉上。
三郎君端坐于轮椅之上。
静静地看了一会玥小娘子。
最后,他朝我微微颔首。
我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从那丫鬟手中接过了三个锦盒。
“三郎既然收下了玥妹妹的礼,”三郎君开口了,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按理,也该为玥妹妹备上一份见面礼才是。”
他目光转向掌柜:“我瞧着方才送来的那几盘珠钗新品就极好,劳烦掌柜的再取来看看。玥妹妹,你也不必客气,尽管多选几样喜欢的。”
玥小娘子脸上又飞起红霞,连连摆手想要推辞。
她今日已是受了三郎君的大恩,如何还好意思再收他的重礼。
可三郎君只是含笑看着她,眼神温和。
玥小娘子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羞涩地点点头,在一盘盘璀璨夺目的珠钗前,认真地挑选起来。
那些珠钗皆是锦玉楼最新的款式,南海的珍珠、西域的宝石、东海的珊瑚,无不精美绝伦,炫人眼目。玥小娘子大约是想着不能让三郎君太过破费,只小心翼翼地从中拣选了一支最素雅的米珠小簪。
她才刚拿起那支珠簪,三郎君便对掌柜的开了口。
“方才呈上来的这几盘,都给玥小娘子包起来吧。”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连见惯了豪客的掌柜都呼吸一窒,随即脸上堆满了更为热切的笑容。
玥小娘子更是惊得小嘴微张,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捧着那三个锦盒,只觉得重逾千斤。
今日这场看似意外的风波,从头至尾,皆是郎君的精妙算计。
他用一笔不算太大的开销,行云流水般地替崔氏本家的妹妹出了口恶气,让她心生感激与依赖。又不动声色地将几个潜在的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让她们有苦说不出。最重要的是,兵不血刃地为自己赢得了在京师贵族圈中的第一波美名——仗义疏财,风度翩翩。
一箭三雕。
这点真金白银,对于我们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郎君此次入京,缺的从来不是钱,而是名声,是融入这个顶级权力圈层的敲门砖。
这哪里是礼物,这分明是计谋、是手段、是郎君在这京师棋局上落下的一枚精妙棋子。
我忍不住抬眼,看向三郎君的背影。
他正端起茶盏,姿态悠然,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拂去衣上的一点微尘。
这就是我的主人,三郎君。
他有世家公子的温润儒雅,更有黑暗将帅的杀伐果决。他能于谈笑间掷金买笑,也能在无声处布下罗网。他将人心算计得清清楚楚,将利益权衡得分毫不差,然后用最优雅、最君子的方式,达到最冷酷、最直接的目的。
从边远的陵海城,来到这锦绣堆砌的牢笼,我曾一度为三郎君担忧。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的担忧是何其多余。
猛虎无论到了哪里,都是猛虎。
只不过在山林中,它用爪牙。而在京师,它用头脑。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之情在我胸中升腾。
作为一名暗卫,我毕生所学便是隐匿、算计与一击致命。
而我的主人,显然是此道真正的宗师。
我不禁在心里,为郎君这堪称完美的一手,暗暗地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