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要回到三郎君身边。
雁回正半跪在他轮椅旁,低声回报着什么,见到我的身影,冲我极快地点了下头,便如一滴水融入大海般,退入了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我与他的交接,不过一瞬,快得无人察觉。
我重新站在三郎君身后,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变成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但我眼角的余光,继续将整个场地的布局和人事,尽收眼底。
“咚——咚——咚——”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击鼓声响起,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上游水榭中,司正高声宣布曲水流觞正式开始。
一瞬间,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陡然绷紧,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条蜿蜒曲折、精心修葺过的水渠。
我再次冷静地审视了一遍各位小郎君的排位。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水渠的第一个“洄水湾”,是水流最容易打旋、酒杯最容易停留的位置。
坐在这里的,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子,崔遥。他风度翩翩,神情自若,显然对这个位置心中有数。这是主家谪子的自留位置,也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开场。
而紧挨着崔遥,处于第二个极佳位置的,便是我的主人,三郎君。
他被放在棋盘最显眼处的一枚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再往后,依次是王氏的王昀、谢氏的谢玦、郑氏的郑邺,以及范阳卢氏的一位郎君。
京师里有名望的核心子弟,几乎被安排在了最前面、最核心的位置。
这不仅仅是座位,这是一张当今权势的舆图。
林昭本被安排在了郑邺之后。
可因为水渠在此处有一个弯折,加上水势的变化,他的位置反而离三郎君极近,几乎快要挨着。方才入座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走到三郎君这里,在我们这个位置上试坐了好一会,嘴里还碎碎念说了好久。
三郎君倒是老习惯,并不加理会。
只有我偶尔回应一下。
我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第一轮,酒杯绝不会停在三郎君这里。
我心里默默排了个序:按常例,会先从后面一些的二流世家开始,然后是谢、王这些顶级门阀的子弟,最后,才会轮到三郎君这个“新人”来压轴。
这既是流程,也是礼数的奥妙。
果然,司正一声令下,第一个装着薄酒的耳杯被轻轻放入上游的水中。
它顺流而下,晃晃悠悠,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跟着它一起起伏。
它轻巧地绕过了崔遥,也绕过了三郎君,甚至越过了王昀和谢玦,漂得比我预想的要远一些,最终停在了一位顾氏郎君的面前。
并非我预测的卢氏,而是顾氏。
顾氏虽也是江南大族,但比之老牌士族门阀,终究差了一截。
让他开场,既不会抢了后面人的风头,又能保证宴会的体面。
看来主家心思之缜密,比我预想的更甚。
那位顾小郎君显然早有准备,起身一揖,从容不迫。
本次宴会的主题是“秋意浓”,也可即兴赋诗,不设限制。
他略一沉吟,便挥毫而就,吟诵出一首咏秋的即兴诗。诗句清丽,意境不俗,出口便引来一片叫好之声,为这场暗流汹涌的宴会,开了一个风雅的好头。
紧接着,第二只酒杯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崔遥面前。
作为清河崔氏的代表,他更是游刃有余,一首七言古风,大气磅礴,尽显顶级门阀子弟的底蕴与风采,再次赢得了满堂喝彩。
场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那些小娘子们看得双颊绯红,不时交头接耳,品评着哪位郎君的诗更好,哪位郎君的风姿更胜一筹。而那些郎君们,则在客套的赞美声中,暗暗较着劲。
就在这片热闹之中,我感到一丝不协调。
三郎君的周围,仿佛有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躲着他,又在窥伺他。
这种感觉,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这时,几名侍女端着茶盘,轻盈地穿梭在席间,为众人添换茶水。
其中一名侍女,莲步轻移,来到了我们这边。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红晕,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三郎君。
我本能地提高了警惕。
在这样的场合,任何一个微小的差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我仔细观察着她,她的步伐有些虚浮,端着茶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走到三郎君的侧前方,俯身准备为他换茶。
突然,她“啊”地一声尖叫,手腕一歪,整壶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尽数朝着三郎君的衣袍泼了过去!
“哗啦——”
水声、尖叫声、瓷器落地的碎裂声,瞬间刺破了宴会的和谐。
周围的宾客全都惊得站了起来,一片哗然。
那侍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软倒在地,连滚带爬地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郎君恕罪!郎君恕罪!奴婢一时脚滑……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该死!”
她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是意外吗?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看狼狈的三郎君,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扫视全场。
那个泼水的侍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是恐惧还是在等待指令?
主持宴会的司正,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慌,但他的眼神,却下意识地瞟向了主座的方向。而主座上的崔家主母,则是一脸关切地站起身,似乎正要发话。
离我们最近的林昭,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了过来。
着急问道:“三郎!你怎么样?有没有烫到?”
他的焦急不似作伪。
而我身前的三郎君,却平静得可怕。
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湿透的衣衫,然后环视众人淡淡一笑。
然后把头微微一转。
我立刻会意。
“无妨。”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不过是换件衣服罢了。”
他没有理会那个磕头如捣蒜的侍女。
只是示意林昭低头,和他低语了几句,然后交给他一件物事。
接着示意我带他离开。
我熟练地调转椅子的方向,准备离开。
离开时看了一眼林昭。
林昭马上会意。
“快去快去!”
“这里我来处理,你们尽管去。”
我推着三郎君转身,沿着草地的小径,离开了这片溪流和人群。
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蓄谋的“意外”。
目的是让三郎君出丑?
还是仅仅让他“离场”?
我看三郎君的样子,从容不迫,似乎一切在他的计算当中。
心中的慌乱也慢慢安定了一些。
三郎君,从来未曾让我失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