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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此曲何名?

他会怎么回答?

他会给我的秘密,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我死死地盯着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连呼吸都忘了。

三郎君从琴弦上收回修长的手指,指尖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他微微抬首,而后,冲着众人淡淡一笑。

“不过是偶然所得,一首海城小调罢了,旋律有些新奇,让各位见笑了。”

海城小调。

他说得云淡风轻。

在场众人闻言,皆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怪不得曲中这绕指柔肠的婉转,果然与我京师雅乐大不相同!”

“是啊是啊,这般听来,倒真有几分特别的意境!”

他们自以为是地解读着,将这首来自民国的歌曲,安上了一个最符合他们想象的出身。

我心中五味杂陈,既觉得荒谬,又不得不佩服三郎君的智计。

一个“边城小调”的由头,既解释了曲风的“新奇”,又与他从陵海城而来的身份完美契合,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便有好乐者按捺不住,立刻起身,凑上前来,脸上带着近乎虔诚的狂热,向三郎君讨教起来。“三郎君,方才曲中那几处转调,闻所未闻,却又浑然天成,不知其中可有何奥妙?”

“还有那轮指之法,似乎也与寻常指法不同,听来更添几分珠落玉盘的清脆之感,可否请三郎君不吝赐教?”

更有甚者,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架古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向往之情。

“惜乎此等仙音,竟不能常伴左右。若得时时聆听,日夜揣摩其妙,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这话说得文雅,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就是明晃晃地在讨要曲谱了。

我心头一紧。

这曲谱的源头是我,若真要追究,根本无谱可言。

只见三郎君依旧保持着那得体的微笑,从容不迫地应对着众人的热情。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穿过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只可惜,此曲并非在下所作,而是我一位友人的哼唱之作,被我偶然听得,才尝试着转录为琴谱。诸位若喜爱,我需先回去问过那位友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讨要曲谱的贵公子。

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如果友人同意,我再将此谱遣人誊抄一份,亲自送至府上,以供清赏雅正,如何?”

一席话说完,庭中再次静了片刻。

高明,实在是太高明了。

他没有直接拒绝,那会显得小气。

他也没有立刻答应,那会显得轻率。

他将决定权推给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友人”。

这个“友人”,为这首本就惊才绝艳的曲子,又添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一个能随口哼出此等“仙音”的人,该是何等的风流人物?

而三郎君,能得此人青睐,引为知己,其身份与品味,自然也更上一层楼。

更重要的是,他展现了自己的品行——“高义”。

尊重友人,不私占其功,不擅自传播。

这在视名声重于一切的士族圈子里,无疑是极大的加分项。

果然,那几位求谱之人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失望,反而露出了敬佩的神色,纷纷拱手。

“原来背后还有这等缘故!是吾等唐突了!”

“三郎君高义,重情重诺,我辈楷模!”

“还请三郎君务必代为求问!如若那位高人实在不愿,我等也绝不强求,只感念三郎君今日的坦诚与高义!”

无论结果如何,三郎君得到的,都将是一片赞美之词。

他不仅全身而退,还顺势为自己的人设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云淡风轻地应付着这一切,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缓缓落下。

而我,就是那个被他藏在身后的,神秘的“友人”。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暖流,一种前所未有的,与他并肩作战的隐秘的快乐。

这时,主家崔氏的管事再次出现,满面春风地高声宣布,诗、乐两项已毕,接下来将移步前院,举行今日宴会的第三项——投壶之戏。

此言一出,场间的气氛顿时又是一变。

方才还沉浸在风雅乐音中的众人,仿佛被瞬间唤醒,脸上纷纷露出兴奋与期待的神色。

文雅的品鉴结束了,接下来,是更具竞技性与观赏性的游戏。

人群开始流动,侍者们在前引导,主家则客气地邀请各位移位。

我推着三郎君,跟在人群之后。

他需要先去更换一套便于活动的服饰。

在侍者的引导下,我们进入了一间偏室。

我遣退了想要上前来伺候的侍女,亲自为他更衣。

“主君,”我一边为他解开宽大的外袍,一边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投壶……”

我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投壶,虽名为“戏”,却源自古代士大夫宴饮时的一种礼仪,脱胎于射礼。

它考验的不仅仅是眼力与巧劲,更需要稳定的核心力量与上肢力量。

对于寻常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场助兴的游戏。

但对于三郎君……对于一个连久站都困难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公开的审判。

他刚刚用诗才与乐理构建起的高大形象,会不会在这一场游戏的“失败”中,轰然倒塌?

三郎君任由我为他换上窄袖的劲装,那身衣服衬得他愈发清瘦,却也多了几分寻常难见的英气。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道:“无妨。”

又是“无妨”二字。

从离开边城到现在,无论面对何种困境,他永远都是这两个字。

可这一次,我却无法像之前那样感到心安。

这是体力的比拼,是硬碰硬的较量,再多的智谋,在绝对的身体劣势面前,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我的心沉了下去,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沉稳。

为他系好腰带,抚平衣角的褶皱,我重新推着他走出偏室。

前院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长廊两侧,男女宾客已经分席落座。

这个朝代风气相对开放,虽分男女,却无屏风遮挡,彼此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

南面正中的尊位上,坐着崔氏家君及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将是这场投壶之戏的裁判与观赛者。

庭院中央,一方华美的铜壶已经摆好。

旁边案几上,整齐地码放着数十支投壶用的矢。

三郎君一入场,我立刻感觉到,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这一次,与方才在后园时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目光是好奇、审视、惊艳与赞叹,那么此刻,尤其是从对面女郎君们那边投来的视线,则变得无比复杂。

有惋惜,有同情。似乎在叹息如此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却偏偏身有隐疾。

有好奇,有观望。想看看这位文采斐然的三郎君,在体能的竞技场上,会是何等狼狈的模样。

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恶意。

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几个世家女郎正凑在一起,以袖掩口,窃窃私语,她们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扫视,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即将上演的笑话。

是啊,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要如何投壶?

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到近前,毫无风度地将箭矢丢进去吗?

还是干脆直接弃权,承认自己的“无能”?

无论哪一种,都将让他沦为整个京师上流圈子的笑柄。

之前赢得的所有赞誉,都将化为此刻更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就是京师,它能一瞬间将你捧上云端,也能在下一刻,就让你跌入尘埃。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狼人,敏锐地嗅着你身上任何一丝血腥味,任何一处弱点,然后一拥而上,将你撕得粉碎。

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三郎,这边!”

我循声望去,只见在男宾席位的一角,林昭正冲着我们用力地挥着手。

他脸上带着一贯的爽朗笑容,仿佛没有察觉到周遭诡异的气氛。

在他身边,还留着两个空位。

在这片充满敌意的海洋里,林昭的招呼,像是一座小小的、温暖的孤岛。

我心头微松,推着三郎君,向他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