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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片死寂中,一声怒骂炸开。

“放你娘的屁!”

声音清亮,淬着火,几乎要点燃空气。

我猛地转头,崔遥不知何时已经站起。

他身前的矮几被一掌拍翻,酒盏砸在地上,碎裂声刺耳,酒液浸透了锦垫。

三郎君这位堂兄,一向狡猾如狐,此刻却双目赤红,像一头被触了逆鳞的狮子。

他身边的玥小娘子更是直接,双手叉腰,柳眉倒竖,那眼神恨不得在王婉仪身上剜下两块肉。

我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差点忘了,这里是清眠庄,崔家的地盘。崔家,从不吃亏。

崔遥和玥小娘子在最初的震惊后,反应过来了。

“王婉仪!”

崔遥指着她的鼻子,连姓氏后的客套都省了,直呼其名。

“你家长辈就是这么教你做人的?背后捅刀子,当众泼脏水?”

他完全不按牌理出牌,上来就是最粗暴的撕扯。

在场所有习惯了言语机锋的贵族子弟,都被这阵仗吼懵了。

他们何曾见过有人敢在宴会上如此撕破脸皮。

王婉仪被吼得一个哆嗦。

崔遥却已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脸上笑意残忍。

“我家三郎君样貌才情皆是顶尖,你看上了,直说,不丢人!

京师想嫁他的小娘子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可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

他声音一提,满是挑衅。

“我说你怎么非要张罗投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是相中了我们家三郎君,想借彩头赖上他?

懂,我们都懂!可你也太急了点!想结亲,让你家长辈备上厚礼,遣官媒上门求!

搞这些偷鸡摸狗的把戏,当众逼婚,你以为我们崔家是吓大的?

你们王家的脸,都被你一个人丢尽了!”

崔遥的嘴,像上满了弦的连弩,句句都是淬了毒的箭,根本不给王婉仪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极其聪明地将一场阴谋,扭曲成了一场“求爱不成,因爱生恨”的闹剧。

这很粗俗,但极其有效。

瞬间,王婉仪从布局者,变成了一个手段低劣的“求爱失败者”。

她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遥见她失魂落魄,仍不解气,冷哼一声,大手一挥。

“虽然有人输不起,输了游戏就拿亲事胡搅蛮缠,但我们崔家不同,赢了,也赢得有风度。”

他环视一圈,声音扬得更高。

“一场游戏而已,我们崔家大度,不与你们王家计较。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那点虚假的“大度”瞬间消失,只剩冰冷的嘲弄。

“既然仪小娘子在我家庄子里玩得不开心,受了这么大‘委屈’,也别勉强了。

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家,让你阿母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面!”

“来人!”

他陡然拔高的声音,让所有人心头一跳。

“送客!”

最后两个字,是吼出来的。这是驱逐,是当众扫地出门。

立刻,两个一直候在不远处的高壮仆妇上前。

她们是内院里最不好惹的管事媪妇,眼神空洞,动作却快如闪电。

两人一左一右,根本不是“扶”,而是“擒”,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王婉仪的手臂。

王婉仪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挣扎,却被那两只手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这比当众打脸狠毒百倍。这是活生生剥下她的脸皮,扔在地上用靴子碾烂。

我看着王婉仪在一片死寂中,被两个仆妇半架半拖地“送”了出去,满脸羞愤。

她的侍女们哭喊着追上去,场面狼狈到极点。

我的心中却没有半分快意。

崔遥用最野蛮的方式,撞碎了陷阱。

但代价,是彻底撕破脸皮,将崔王两家的矛盾摆上了台面。

我们保住了三郎君的清誉,却也亲手斩断了与王氏本宗联姻的可能。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后园的男宾。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我抬眼,只见一群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为首的,正是崔氏宗主,三郎君的族叔父——崔延。

他身上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所过之处,人人垂首。

各家主母脸色一变,连忙迎上去,凑到自家夫君耳边,用最快的语速解释着。

我能看见,那些家主的脸色,从错愕,到震惊,再到铁青。

他们狠狠瞪向自家惹事的女儿或沉默的儿子,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王家的家主,王婉仪的父亲,一张脸黑如锅底。

他快步走到崔延面前,深深一揖,声音里压着羞愤。

“崔兄,是在下教女无方,给你添麻烦了。”

其余几家的家主也纷纷上前,拱手致歉。

“崔兄,小儿(女)无状,惊扰了雅宴。”

“一场误会,都是误会……”

崔延面无表情地听着,既不点头,也不开口。

他仿佛没看见眼前这些京师顶级门阀的掌舵人。

园中的寂静,比刚才更加压抑。

终于,王家家主扛不住这沉默的压力,冷汗从额角滑落。

崔延动了。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穿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到了三郎君的面前。

他停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冷冷地审视着自己的侄子,仿佛在看一件估价的货物。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园子,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众人心上。

“三郎。”

“既然王家如此抬爱,非要送一位小娘子与你做妇。”

崔延的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

“那你便从她们当中,再挑一个吧。”

三郎君朝着崔延,深深一揖。

“叔父说笑了。”

“不过是小娘子间的玩笑话,当不得真。珉的婚事,自有家中长辈费心,不敢有违祖宗规矩,在此自专。”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给了他叔父台阶,又给了在场所有人脸面。

那句云淡风轻的“玩笑话”,像一双无形的手,将王家家主和其他几位家主从羞愤的火上拽了下来,却又把他们晾在了无地自容的尴尬里。

三郎君越是雍容大度,就越显得他们用心之险恶,手段之下作。

一时间,道歉声、解释声再次此起彼伏,却比方才更加真心实意地透着狼狈和羞愧。

“崔兄,小儿(女)无状,惊扰了贵府的雅宴,我等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一场误会,都是一场误会……”

言语间满是尴尬与羞愧,他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家的孩子参与了这场针对崔氏麒麟儿的围猎,如今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被主人家以最屈辱的方式打了回来,这让他们这些做父亲的,颜面何存?

崔延负手而立,面沉如水。

他听着众人的道歉,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他只是在所有人都说完之后,才淡淡地抬手,回了一个半礼,一句话也没多说。

他的沉默,比任何愤怒的斥责都更具分量。

它清清楚楚地告诉所有人:这件事,我崔家记下了。

客人们再也待不下去了。

崔家家主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他们匆匆告辞,带着自家那些或受了惊吓、或心怀鬼胎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几乎是落荒而逃。

方才还热闹非凡、衣香鬓影、笑语晏晏的清眠庄,转眼之间,便人去楼空。

只剩下我们几人,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一场精心筹备、本该为三郎君扬名立万的曲水流觞宴,就这么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