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伏已久的老虎,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獠牙。
那一日午后,秋阳正好,金色的光辉懒洋洋地洒在御道上,给往来不绝的车马行人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我隐在街角一座酒楼的飞檐之后,视线越过喧闹的人潮,牢牢锁定着那辆由两头健牛拉拽的华贵牛车。车身由上好的楠木打造,雕刻着繁复的云纹,车帘是蜀中锦缎,四角悬挂着小巧的银铃,随着牛车的行进,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响动。
这便是王家嫡长孙,王昀的座驾。
谨慎,却也张扬,一如其人。
我静静地看着,像一块融入阴影的石头,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我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包名为“惊风散”的药粉的触感。
无色无味,遇风即散,却能让牲畜在瞬息之间陷入癫狂。
那是西南边境一种罕见的毒草,经过多次提炼,再由我亲手调配而成。
交给谢家那个同样易容而来的眸光精明的中年管事时,我曾反复叮嘱,如果想用于牛身上,只需于上风口打开香囊,三息之内,即可成事。
平时莫要轻易使用。
崔家负责设局,以一份来自国子监祭酒的请柬,邀王昀过府商讨即将到来的秋日文会细节。王昀此人,才高自负,最好虚名,此等盛会,他绝不会错过。
谢家负责动手,在最恰当的时机,制造一场天衣无缝的“意外”。
而我,则是那个藏在幕后,将所有丝线都捻合在一起,确保这张大网万无一失的影子。
我的目光追随着牛车缓缓驶入御道最繁华的地段。
两侧商铺林立,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车轮的滚滚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太平盛世的繁华乐章。王昀的车夫显然也心情不错,哼着小调,轻轻甩动着鞭子。
就是现在。
我看到街角一个卖糖画的老头,不紧不慢地转动了一下他的摊位,一个不起眼的香囊从他的袖口滑落,又被他迅速捡起,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无法察觉。但那无形的药粉,已经乘着午后的微风,悄无声息地飘向了那两头健壮的犍牛。
起初,一切如常。一息,两息……就在第三息的瞬间,异变陡生。
拉着车辕左侧的那头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一双温顺的牛眼瞬间被血色充斥。
它毫无征兆地昂首,发出一声不似牛吼,反倒像野兽濒死般的悲鸣。紧接着,它疯了。它口吐白沫,巨大的头颅化作了最原始的武器,用那坚硬的牛角,狠狠地撞向身旁的同伴。
“哞——!”
另一头牛吃痛之下,也受惊发狂。
整个车架失去了控制,像一艘在狂涛骇浪中失去舵的破船,疯狂地左右摇摆,横冲直撞。
御道上的太平乐章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人群惊恐的尖叫和四散奔逃的混乱。
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当场甩飞,重重地撞在一根廊柱上,人事不省。
车厢内,锦衣玉食的王昀,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剧烈的颠簸狠狠地从车里抛了出来。我清楚地看到,他像一个破旧的麻袋,在空中划过一道狼狈的弧线,最后“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那坚硬冰冷的青石板路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我看到他的左腿,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外扭曲着,森白的骨头甚至刺穿了名贵的绸裤和皮肉,暴露在金色的阳光下,沾染着尘土与血污。
他连惨叫都未曾发出一声,便当场昏死过去。
直到王家的护卫们反应过来,嘶吼着冲上前时,那头疯牛依旧在用头颅撞击着地面,最后被当场格杀。整条御道,血腥味与惊恐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据说,当王昀被抬回王府时,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终于爆发出来的痛不欲生的惨嚎,半座城池都能听见。
我悄然后退,隐入更深的阴影之中,事了拂衣去,无人知我是三郎君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小暗卫。我所扮演的,不过是一个在黑市里偶遇谢家管事,向他兜售神奇西域药材的江湖药师罢了。
太医诊断的结果是:左腿骨受伤严重,就算能接好,也可能将成为一个跛子。
在最重仪容风度的朝堂之上,一个跛脚的郎君,想要出仕为官,尤其是担任由秘书郎一路跃迁路线这种天子近臣,实属不易。
何况王昀受此打击,精神萎靡,性情大变,出仕时机已然不适。
王家雷霆震怒。
王昀不仅是王家的嫡长孙,更是他们这一代寄予厚望的未来家主。
在京师,在王家的地盘上,未来的家主被人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折断了腿,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整个王氏的脸上。
他们封锁了现场,调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发誓要掘地三尺,也要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可是,查来查去,什么线索都没有。
那头疯牛,事后被当场格杀,剖开肚子也查不出任何问题。
另一头受惊的牛和那个摔晕的车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终,京兆府给出的结论,苍白而可笑:似乎恰巧就是那天,那头牛自己突然发病了。
一个“恰巧”,将所有的人为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
王家当然不信。
他们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疯狂地咆哮,却找不到攻击的目标。
他们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崔家和谢家,这两个最大的竞争对手。
可没有证据,任何指控都只是徒劳的叫嚣。
他们甚至开始惴惴不安地猜测,是不是宫里那位贵人,或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府,又或是其他某个积怨已久的政敌下的手。
毕竟,王家这些年太过强盛,树大招风,看他们不顺眼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
这件事带来的影响,远不止王昀断了一条腿那么简单。
它像一把凿子,在王家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光环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京师的百姓和官僚们,第一次发现,原来权倾朝野的王家也并非那么高不可攀,并非不可战胜。看,他们未来的家主,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人“意外”折断了前程。
人们开始重新评估王家的实力,也嗅到了潜藏在暗流之下的巨大风险。
王家的“神话”,开始破灭了。
而最直接的结果,便是吏部递上去的那份秘书郎候选名单,王昀的名字被悄无声息地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新增的名字:谢家的谢玦、林家的林昭,崔家的崔遥,以及……崔家的崔珉。崔家一下子占了两个席位。
我的三郎君,终于从一个备受瞩目的“才子”,正式踏入了权力角逐的中心赛场。
但这仅仅是起点,能走多远,腿疾也是个需要考虑的因素。
新的牌局开始了。
茶楼酒肆里,那些自诩深谙朝局的“分析家”们又开始高谈阔论。
有人说,王家虽然受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死对头谢家的谢玦上位。同样,谢家也不会让与王家关系暧昧的林昭轻易得势。而崔家……谢家更看重自己的姻亲。
如此一来,最大的可能,反而是那个根基尚浅,但风头正盛的后来者——崔珉。
可是,他真的行吗?
一个刚入京师不过数月的年轻人,即便有崔、谢两家在背后力挺,但他在朝中毫无根基,能在这场豺狼环伺的斗争中胜出吗?
所有的人,都在观望。
我亦在观望。
但我观望的,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流言。
我站在高处,目光扫过那些进出崔府的马车,分辨着哪些是真心示好,哪些是暗藏杀机。
我潜入夜色,监听着对手府邸里的密谋,分析着他们下一步的棋路。
三郎君比从前更加忙碌,也更加沉默。
他时常在书房枯坐至深夜,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子犬牙交错,杀机四伏。
我知道,他在推演的,是整个京师的棋局。
而我,就是他放在棋盘之外,最隐秘,也最致命的那颗棋子。
我的神经前所未有地紧绷着。
王昀的断腿,只是一个开始。
王家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的反扑,必然会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
而三郎君,他如今是候选人,也是活靶子。
下一个会是谁?下一个“意外”又会发生在何处?
所有人都还在等待宫里那场决定命运的宴会。
等待着那位贵人,对三郎君做出最终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