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墙之内,喧嚣尽去,只剩下我们四人。
我,三郎君,林昭,何允修。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种名为“对决”的紧张气息。
这时三郎君已经取过一支狼毫,手腕悬空,姿态优雅而从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专注地落在面前的白纸上,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即将由他创造的世界。
那一刻,我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忽然都平息了。
我相信他。从陵海城到京师,他从未让我失望过。
落笔了。
三郎君画得很快。
他的笔触时而迅疾如风,时而舒缓如云,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滞。
林昭和何允修画得也不慢。
他们同样是此中高手,笔走龙蛇,胸有成竹。
人墙外是焦灼的等待,人墙内是无声的较量。
我守在三郎君身侧,看着他笔下的线条由淡转浓,由简入繁,一个生命的轮廓,渐渐在纸上浮现。
时间在笔和纸的沙沙声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半个时辰,或许更短。
他们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中的笔。
我站起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成败,在此一举。
为了掩饰我内心的偏袒,我强迫自己先去看林昭和何允修的作品。
我逐一看去,不禁便有些目瞪口呆。
林昭的画功极是精湛。
他画的是一只小鹿,后腿受了伤,鲜血淋漓,无奈地坐倒在地,眼神凄楚,确实是“可怜”至极。然而,画面的转折之处在于,小鹿倒下的地方,旁边恰好生长着一株仙气缭绕的灵芝。整个画面的构图,便从“可怜”转为了“祸福相依,绝处逢生”,最终落在了“庇护呈祥”的吉祥寓意上。
既应了题,又合了景,实在是高明。
再看何允修的。
他的画风则更偏向于玄幻和宗教色彩。
他画了一只陷入泥沼、正在哀鸣的小鹿,同样是“可怜”的景象。
但画面的上半部分,却赫然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头顶有金色光圈的神人,正垂手作解救之姿。小鹿的哀伤与神人的慈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题眼不言而喻——“神护呈祥”。
这也是一幅无可指摘的杰作。
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们二人,都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巧妙地化解了“可怜”这个主题的风险,将其导向了最安全、最讨喜的“祥瑞”结局。
我心里不由为他们点了个赞。
但同时,我的心也沉得更深了。
他们画得太好了,太稳了。
三郎君要如何超越?
我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回过头来,仔细端详三郎君的画作。
只一眼,我的呼吸便停滞了。
他画的,也只是一只小鹿。
没有受伤,没有陷入泥沼,甚至没有任何背景。
整张画纸上,只有这一只孤零零的小鹿。
它站立着,微微仰着头。
它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哀伤,却噙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那不是痛苦的泪,而是一种洞悉世间万物苦难的、悲悯的泪。
它的眼神,是慈悲。
这只慈悲的小鹿,便是画面的全部吗?
不。
我看到,小鹿的全身,正散发着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却不容忽视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并非来自外界的神佛,而是由内而外,从它自身的毛发、血肉、骨骼中透出。
它不是被祥瑞所救,它本身,即是祥瑞。
画的题跋处,没有像林昭、何允修那样点明寓意的长句,只有一行飘逸的小字,仿佛是这只小鹿的内心独白:
“我见众生皆苦,故我身即为祥光。”
我脑中“轰”的一声。
林昭和何允修的“可怜”,是需要被拯救的弱者。
他们的“祥瑞”,是来自于外部的、更高层次的赐予。
无论是灵芝宝药,还是圣人神佛,都是一种外力。
而三郎君的“可怜”,却是一种更高境界的“慈悲”。
他的小鹿,不是在等待救赎,而是在救赎众生。
它的“可怜”,不是因为它自身的遭遇,而是因为它对世间苦难的感同身受。
所以,它无需被拯救。
它所到之处,便是祥光普照之地。
见鹿即祥瑞。
这等意境。
高下立判。
我也禁不住有些激动。
林昭和何允修,也早已走到了三郎君的画前。
他们二人死死地盯着那幅画,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到震惊,再到恍然大悟,最后,化为一种心悦诚服的、深深的叹服。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然后,极其郑重地,一起向三郎君深深作了一揖。
“我等,甘拜下风。”
没有丝毫的嫉妒和不甘,只有对绝对才华的敬畏和尊重。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
原来,这就是这个崇尚玄奥的世界。
这些古人的心思,看似繁复难猜,但他们彼此之间,似乎又自有那么一套不言而喻的、衡量精神境界高下的法则和标准。
三郎君今日,正是精准地踩在了那条最高标准的线上。
听闻三人作画完毕,王长史第一时间走了进来。
他在三幅画前一一驻足,细细品味,当看到三郎君的画时,他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随即毫不吝啬地对着三人大加赞赏,尤其对三郎君,更是赞不绝口。
“撤了。”王长史挥了挥手。
围隔的军士们应声而退。
人墙消失的瞬间,外面早已等得望眼欲穿的小郎君们,如同潮水一般,蜂拥而至。
“快看!画好了!”
“哪幅是崔三郎君的?”
“天哪……这……这是何等意境!”
赞叹声、抽气声、低低的议论声,瞬间将这里淹没。
三郎君的画前,挤满了人,所有人都被那只散发着慈悲金光的小鹿所震撼。
我站在三郎君身后,看着他被众人仰望的背影,与有荣焉。
我们,又赢了一阵。
对面的游廊上,小娘子们也早已按捺不住,纷纷起身探头,好奇地张望着这边的盛况,引得一阵香风鬓影。
三郎君似乎是再次成功了。
他用一支笔,一场豪赌,将在京师城的权贵圈里,为自己刻下又一个深刻而独特的印记。
只是,这个判断,尚需宫中的贵人们来裁定。
而今天,这个最初的裁定者,恐怕就是萧将军了。
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奔马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气势,骤然响起。
蹄声如雷,踏在所有人的心上。
满场的喧哗,瞬间静止。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循声望去。
将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