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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缓慢停下。

到了,崔府。

我率先跳下车,转身,等待侍卫们将三郎君和轮椅抬下来。

府门前灯火通明,崔家主崔攸和湘夫人,正带着一众家仆翘首以盼。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焦虑,直到看见三郎君被平稳地抬下车,那份焦虑才化为肉眼可见的狂喜与后怕。

“珉儿!”

湘夫人提着裙摆就冲了过来。

崔攸家主虽然持重些,但脚步也同样急切。

“看到你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崔攸家主喃喃自语,眼眶微微泛红。

三郎君的面色依旧苍白,他抬眼看向自己的父母,神情淡漠,却也并非全无动容。

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目光越过他们,投向了后方那两辆同样停稳的牛车。

陈留先生和崔氏本家的宗主,在各自仆从的簇拥下缓缓下车。

崔攸和湘夫人立刻会意,急忙上前,对着二人深深一揖。

“今日多谢先生与宗主出手相助,崔攸感激不尽!”

陈留先生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淡然道。

“举手之劳,三郎君吉人天相。”

右仆射公则显得更为直接,他看了一眼三郎君,又看了一眼崔攸,沉声道。

“既是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只是今夜京中必不平静,你们好自为之。”

这话里有话,提醒的意味十足。

崔攸夫妇连声称是,再三拜谢。

待他们重新回到三郎君身边,似乎还想细细追问今夜的详情。

可三郎君却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与决断。

“今日一切安好,珉让阿父阿母担忧了。

只是今日困乏已久,有话明日再叙吧。”

一句话,便堵住了他们所有即将出口的关怀与探问。

崔攸和湘夫人对视一眼,脸上的关切化为了一丝无奈和顺从。

他们知道三郎君的脾性,向来他决定的事,无人能够更改。

“好,好,你快些回去歇息。”

崔攸家主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回去。

二人便这样站在原地,目送着我推着轮椅,缓缓向内院的若水轩而去。

从府门到若水轩的路,却觉得是漫长的一段路。

石板路被两侧灯笼的光晕染成暖黄色,轮椅的木轮压在上面,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能感觉到他背对着我,整个人的气息都沉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把轮椅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眉头紧锁,唇线紧抿,那是他陷入深思时的惯常模样。

他在想什么?在想那个密闭空间里发生的一切?

还是在想该如何处置我呢?

我的手心冒出冷汗。

推着轮椅的双手,都有些微微发颤。

终于,若水轩那熟悉的院门出现在眼前。

院中侍立的雁回提着灯笼迎了上来,对着三郎君行礼,又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

我推着轮椅在院中的海棠树下停住。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银辉,落在三郎君的肩上。

他没有立刻让雁回接手,而是静静地坐了片刻。

然后,他开口了。

“玉奴。”

“属下在。”

我垂下头,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

这是我多年训练的成果,无论内心如何波涛汹涌,表面上永远波澜不惊。

他似乎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

“今日……辛苦你了。”他说。

我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

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那句真正的话才被吐露出来。

带着一种奇异的、几乎是艰难的语调。

“你先回去歇息吧,雁回会服侍我的。”

他再次顿了顿。

“你……且好好想想,你想……要什么。

任何事,我都会答应你的。”

任何事。

我都会答应你的。

这对于不轻易许诺的三郎君而言,很重。

我缓缓抬起头,却平静回复。

“谢郎君。”

说完,我不再有片刻停留,对着他僵硬的背影行了一礼。

然后转身退了下去。

我能感觉到,背后雁回那探究的目光。

以及三郎君那道沉重得几乎能将我压垮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直到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偏房,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了水。

一桶,又一桶,直到将那个半人高的大木桶注满。

我没有点灯,就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清冷月光,褪去身上那套记住了所有故事经过的劲装。

我将自己整个沉入冰凉的水中,彻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却也让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我拿起一旁的丝瓜络,开始用力地、反复地擦洗自己的身体。

从手臂到肩膀,从胸口到脊背,我用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一遍又一遍。皮肤很快就泛起红色,火辣辣地疼。可我没有停下,仿佛这具身体沾染了什么洗不掉的印记。

比以往任何一次出完任务,带着满身血渍的清洗,都要仔细。

仔细到感觉都快要搓下一层皮。

我用这些机械的、疼痛的动作麻醉着自己,徒劳地希望,这么做,今日的一切都会没了痕迹,那些在黑暗中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

可是,怎么可能没有发生过。

他那紧紧?着我的炙热身躯,索取不休的吻,还有让我惊惧不已的律动。

都像一道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刻在了我的心上。

水渐渐失去了温度,我却依旧泡在桶里,一动不动。

以后我该如何面对三郎君呢?

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就像他希望的那样,接受他的“补偿”,然后心照不宣地将这一页翻过去?

还是找个机会,悄悄地离开呢?

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吗?

这个念头像一株在废墟中顽强生出的毒草,迅速占据了我的心。

离开这里,离开崔府,离开这个让我越来越身不由己的旋涡中心。

可是,想到这里,我又不禁苦涩地摇了摇头。

为了这个而离开三郎君吗?

我开始用我那属于现代人的、该死的理性去分析。

这似乎有些不合理。

首先,头,是我点的。我同意的。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事实确实如此。

其次,我本来就属于三郎君。

这是我被他带回若水轩,被培养成影卫的那天起,就被灌输的唯一信条。

我的命,我的一切,都是他的。

从这个角度看来,我,根本没有离开的理由。

虽然,作为林晚——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我真的很想离开。

可是这种离开,是想能离开这个陌生的异世,是永远的离开,回到那个井然有序的现代社会。而不是离开三郎君,然后孤身一人,到其它未知的环境里去自力更生,靠着一身杀人的本事,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异世里漂浮。

那不是自由,那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甚至更加危险。

以我对三郎君的了解,他并非耽于美色的之人。

他最后的补偿之语,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如果我假装不在意,顺着他给的台阶下,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

我想,他以后也不会再像今日这般对我了。

对于我的人身安全,以后也同样无需忧心。

虽然会有一时的尴尬,可时间久了,总会过去的。

而且,不管是过去的现代,还是现在的影卫身份,我都没有像这个时代的小娘子般重视贞洁,觉得失去了它,就活不下去了。

那不过是特殊情况下的一个任务,一次无碍性命的肌肤相亲。

失去了它,只是人生的一个篇章。

轻轻一翻,它就过去了。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用这些理性的分析,构建起一道坚固的心理防线。

三郎君,也必定希望我如此做。

他需要的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影卫玉奴,而不是一个牢牢记住此事的女人。

京师的棋局才刚刚开始,望霞山庄只是第一步险棋。

接下来,还会有无数的阴谋与杀机在等待着他。

他需要我,需要我这把最锋利、最听话的刀。

我慢慢地从冰冷的水中站起身,拿起布巾,擦干身体。

我对自己说。

轻轻一翻,它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