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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前一刻还如同煮沸的开水般喧闹的大厅,在这一瞬间,竟落针可闻。

我猛地转头,望向门口。

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逆着光,雨天灰蒙的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让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他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的宽腰带,除了一块质地古朴的墨玉,再无任何多余的配饰。然而,那份从容不迫、渊渟岳峙的气度,却比任何华服玉佩都更显贵重。

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进来。

随着他走出光晕,那张脸也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张约莫四十岁许的男子面容,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幽深的古潭,不起半点波澜,却仿佛能将人的心神尽数吸进去。

他的嘴唇很薄,微微抿着,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严。

他不是那种俊美到令人目眩的类型,却有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和权势浸润后,才能拥有的独特魅力。

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这个人,我从未在京师的任何场合见过。

但他身上那股气势,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甚至比我见过的左仆射、右仆射,萧将军,还要强上几分。那不是属于门阀和职场的气度和气势,而是一种更加内敛,也更加厚重的,属于掌权者的气场。

“阿……阿父!”

一声带着惊恐和心虚的童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方才还无法无天、谁也拦不住的小霸王刘怀安,在看到这个男子的瞬间,就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猫,所有的气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扒着柜台的手,小小的身子缩了缩,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而他身边的孙月华,更是早已白着脸,盈盈拜倒在地。

“月华……见过姨父。殿下!”

殿下!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当这两个字被真正说出口时,整个大厅还是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客人都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垂下头,有几个胆小的,甚至已经悄悄地往后退,想要溜走。

雍王,刘贞!他竟然真的亲自来了京师!

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我下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藏入廊柱的阴影中,收敛了所有的气息,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毫不起眼的存在。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雍王秘密入京,还带着嫡次子和外甥女……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给儿子解围?

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场他默许的试探?

雍王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孙月华,也没有去看那些战战兢兢的客人。

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刘怀安的身上。

“我出门前,是如何与你说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刘怀安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

“父王说……让怀安……低调行事,不可……不可惹是生非。”

“那你方才,在做什么?”雍王又问。

刘怀安的小身板抖了一下,不敢回答。

雍王没有再逼问他。

他缓缓地转过身,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柜台。

最后,落在了墙上那几幅备受争议的小鹿画像上。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眼中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或轻视。

相反,他认真地端详了片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竟难得地掠过一丝欣赏之色。

“画,倒确是好画。”

他淡淡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众人宣告。

“笔触细腻,意境悠远,尤其难得的是,画中这小鹿的眼神,竟有几分活气。不似凡品。”

他一开口,便直接肯定了画作的价值,也间接地为刘怀安之前的“胡闹”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源头——因为画确实好,所以才起了争抢之心。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就将一场近乎抢掠的闹剧,转化成了一次风雅的鉴赏。

好高明的手腕。我心中暗凛。

他转向早已吓得不知所措的掌柜,语气平和地问道。

“这画,当真不卖?”

掌柜战战兢兢地回道。

“回……回殿下的话,此画乃我家郎主所作,确……确是非卖品。

只……只用作酬彩,以酬谢贵客。”

面对一国殿下,掌柜还能坚持原则,说出这番话,已经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结果。

我心中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然而,雍王听后,却并未如我想象中那般,或以势压人,或动怒。

他只是微微颔首,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却未达眼底。

“既然是崔三郎的章程,那便罢了。”

他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这倒让我大为意外。

就在我以为事情即将就此了结时,雍王却又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尤其是让我,心神剧震的话。

他对着掌柜,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缓缓说道。

“不过,还是劳烦掌柜,这几幅画,暂且收起,莫要再让旁人拿了去。”

掌柜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解释酬彩的规矩。

雍王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

“你只需去回禀你家郎主,便说雍州刘贞,甚爱此画。”

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人群,穿透了墙壁,落在了不知何处的三郎君身上。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雍王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宣告了他的存在。

他没有直接对三郎君施压,却通过这样一场闹剧,向整个京师,尤其是向崔家,向所有关注着崔三郎的人,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

他,雍王刘贞,来了。而且,他对崔三郎,很“感兴趣”。

他要的不是画,他要的是三郎君的态度。

如果三郎君送了画,那么在外人看来,就是崔家向雍王示好,甚至是投诚。

在这储位之争的关键时刻,这样的举动,无异于将整个崔氏推向了风口浪尖。

整个京师的门阀会怎么想?圣上又会怎么想?

如果三郎君不送,那就是公然驳了雍王的面子。

得罪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实权亲王,对于根基未稳的三郎君而言,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雍王随手布下的,却能让三郎君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死局。

我看着雍王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权谋。

它不是刀光剑影,不是阴谋诡计,而是这样,在谈笑风生间,便能掀起惊涛骇浪。

“至于这个……”

雍王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套引起争端的琉璃小鹿上,他随手拿起一只,在手中把玩着。

“做得确实精巧。”

他看了一眼垂头立在一旁的刘怀安,淡淡道。

“既然喜欢,便按规矩买一对。至于那匠人,则是休要再提。

我刘贞的儿子,可以爱物,却不能夺人所好,更不能仗势欺人。记住了吗?”

“怀安……记住了。”刘怀安小声答道。

雍王不再看他,将手中的琉璃小鹿递给身后的侍从,示意付钱。

然后,他对着仍跪在地上的孙月华,道:

“起来吧。带怀安回去,禁足一月,抄《礼记》一遍。”

“是,殿下。”

孙月华如蒙大赦,连忙起身,拉着刘怀安,仓皇地行了一礼。

雍王这才最后看了一眼掌柜,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然后,他便转身,带着那两个孩子,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从容不迫地离开了。

他从头到尾,没有为儿子的胡闹说过一句“抱歉”,却用行动,将一切都处理得滴水不漏。他既维护了王府的威严,又展现了“讲道理”的一面,最后,还给三郎君留下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那股笼罩在整个宝霞阁的巨大压力,才缓缓散去。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过了许久,才有人敢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客人们再也无心购物,纷纷找了借口,匆匆离去,仿佛生怕和这桩天大的秘闻沾上任何关系。

掌柜的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幸好被一旁的伙计扶住。

他脸色煞白,手中还攥着雍王侍从留下的一块分量十足的金饼,那金子此刻却比烙铁还要烫手。

只有我,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场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