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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遥与他的父亲右仆射公崔延,陪我们行了一程。

朱红宫墙高耸,将天光切割成狭长而压抑的形状。

脚下青石板路平整无隙,轮椅滚过,只余沉闷单调的声响,与我们愈发凝重的脚步声交织,仿佛一曲走向终末的序章。

右仆射行于三郎君左侧,他那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此刻也染上了霜色般的凝重。

他一路无言,只偶尔侧首,目光深沉地落在三郎君身上,眼底暗流翻涌。

而崔遥,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跟在我身侧,整个人都像被焦灼浸透。

他的目光如火燎,在我与三郎君清瘦的背影间来回逡巡,满是毫不掩饰的忧惧。

他几度欲言又止,似有万语千言,却终被这宫城无形的威压扼住喉咙,只化作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紧攥的双拳,是他眼看至亲踏入龙潭虎穴,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与煎熬。

我能体会他的心情。

因为此刻,推着轮椅的我,比他更加恐惧。

终于,我们行至一处岔路,前方宫门愈发宏伟,门上金龙盘踞,栩栩如生,似欲腾空而起,择人而噬。

引路宫人在此止步,躬身道。

“右仆射公,崔郎君,请留步。陛下今日,只见珉郎君。”

右仆射停住脚步,深深地看了三郎君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期许,有担忧,有决绝。他终究只是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三郎君回过头,对着他含笑点头。

那笑容依旧是清风朗月般的温和,从容镇定。

崔遥的目光则死死地锁在我的身上。

那眼神像是在恳求,又像是在命令,无声地诉说着一句话:保护好他。

我无声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们停在了原地。

我推着三郎君的轮椅,踏上了通往内殿的白石长阶。

从这一刻起,能陪着他的,只有我一人。

紧紧跟随着他,向着那个象征着权力与生死的未知世界,一步步踏去。

这是我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踏入皇权的心脏。

此前种种,不过是隔着重重帷幕的遥远窥探,而此刻,我正走向权力的风暴眼。

我并非此世之人,对皇权的敬畏,更多是源于史书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后世的演绎。

可当自己真正置身于这朱墙深宫,那种无形的、能将个体碾为齑粉的威压,却真实到让我血脉贲张,又寒毛倒竖。

一种荒谬的割裂感在我心中滋生。

我的理智,那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正以一种近乎冷酷的视角审视着这一切。

像一个闯入片场的观众,好奇着接下来剧情的走向。

甚至对即将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最终boSS”怀着一丝病态的、不合时宜的兴奋。

可我的身体,这具属于影卫的躯壳,却在不受控制地发出警报。

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如弦。

我的感官被本能磨砺得无比锋利,轻易就捕捉到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杀机——廊柱后、屋檐下、假山深处,一道道气息如蛛网般交织,将我们牢牢锁定。

东侧三人,西侧两人,头顶至少四人,更远处的气息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这具身体在告诉我,这里是龙潭虎穴,是绝地。

只要行差踏错一步,我们就会被瞬间撕碎,我甚至没有半分把握能护着三郎君冲出去。

一旦事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血肉之躯,为他挡下致命一击,争取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

理智的抽离与身体的战栗。

旁观者的兴奋与局中人的恐惧。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我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

而在这双重折磨之上,还有一个更具体的恐惧——我所携带的那个秘密。

我怕极了那位帝王洞穿一切的目光,怕他会忽然转向我,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你落水之前,可曾见过什么?”

我不知道三郎君那步险棋究竟要如何落子。

要如何搭起他所谓的“通天之梯”。

我只知道,我们正行走在悬崖之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宿命深渊。

就在即将踏入通往内殿的最后一段长廊时,引路的宫人再度止步。

自长廊深处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位身着绯色内官服的老者。

他面容平静得犹如一尊木雕,眼神却锐利如针,身后跟着两名宫人。

“珉郎君,得罪了。”

他的声音干涩而平直。

“入殿面圣,还需再做一次查验。”

两名宫人一言不发,手持托盘向我们走来,却在几步外停下,并未动手。

那老内官的目光转向我,语气平淡无波:“请查验。”

这是命令,让我亲自动手,在他们鹰隼般的注视下,证明我们的清白。

我心领神会,立刻开始动作。

我先将三郎君轮椅的每一处角落——靠背、扶手、乃至车轮的辐条——都仔细摸索,并在他们的目光下一一展示。接着是三郎君的腰带、靴履。

然后是我自己,我拔下发簪,抖开腰带,展示靴底,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迅速,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她们捧着空无一物的托盘返回老者身边。

“好了。”老者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向引路的小宫人略一颔首。

我们这才被允许继续前行。

走过那道门,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时空。

空气中弥漫的沉香气味变得愈发浓郁。

四周的侍卫似乎都消失了,但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却比之前强烈了十倍。

我知道,他们只是藏得更深了,他们是帝王最后的防线,也是最致命的杀手。

我继续踩着脚下的白石地面向前。

推着三郎君,在这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寂静中,缓缓移动。

终于,在漫长的行进后,我们穿过了最后一重珠帘。

我看到了那个身影。

他背对着我们,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一幅巨大的山河图前。

图中包含了九州四海,万顷波涛。

他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发髻上只插着一根简单的玉簪。

可仅仅是一个背影,便自有一股气势扑面而来。

仿佛他不是站在图前,而是他本身,就凝聚了整个天下的重量。

那个万人之上的人。

我停下脚步,与三郎君一同静立在殿中。

整个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之前那些无处不在的窥探目光,在这一刻也仿佛尽数敛去。

只剩下我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一声重过一声,疯狂地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那颗在现代与古代之间、在旁观与入局之间、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的灵魂。

今日之势,如临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