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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曾听说过刘晏此人?”

陛下终于开了金口。

平淡的语调,却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不是乌沉木。

他没有理会三郎君冒死呈上的筹码。

而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劈下一刀。

这一刀,精准,狠辣,直指要害。

刘晏。

我于冰湖之畔,从雍王与陛下对话中偷听到的名字。

那个被他们苦苦追寻了十几年的前朝遗腹子。

那个与崔家,与三郎君,甚至与我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足以将我们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名字。

陛下眼中真正要的,从始至终,都是这个。

三郎君略做思索,然后平静回复。

“回陛下,学子听说过。

多年前,陵海城林刺史曾亲至学子家中,询问过此人。”

“只是,”他话锋一转,不疾不徐地补充道。

“当时学子年幼,确实不曾听说过此人,更未曾见过。故早已将实情如实相告。

后林使君要求我们全家对此事缄口不言,是以,此后便再也未曾听闻。”

好一个“如实相告”,好一个“缄口不言”。

他将整件事的知情权,完全归于官方的“询问”与“禁令”,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他承认听过,避免了欺君之罪;

又言明被告诫后便不再探听,彰显了自己作为臣民的本分。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我紧攥的心,稍稍松开了一丝。

我能感到,那股盘踞在殿上空的,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威压,似乎也随之停滞了一瞬。

高座之上的陛下又沉默了。

不知道他是在思索三郎君话中的真伪,还是在酝酿下一轮更致命的攻击。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我们三人的呼吸声。

许久,陛下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探究的冰冷。

“那么,你可知道刘晏此人,究竟是谁?”

这是一个更深的陷阱。

若说不知,以三郎君“聪慧”之名,未免显得虚伪;

若说知晓,一个偏远士族旁支,如何能知晓如此宫闱秘辛?

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我看着三郎君的侧脸,他仍显得从容不迫。

“学子不敢妄言。”他谦恭地垂首。

“只是偶尔曾听江湖说书人提及过,坊间传闻,说是前朝的遗腹皇子。

但说书人惯于捕风捉影,夸大其词,其言作不得数。”

三郎君将信息的来源推给了最不可考,也最合乎情理的“江湖说书人”。

既表明自己听过这个最大胆的猜测,又立刻与之划清界限,表明自己作为读书人的审慎态度——“作不得数”。

这番回答,满足了陛下的试探。

又展现了一个身处底层却耳聪目明,同时还懂得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形象。

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

上首的沉默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我能感觉到,空气中那股凝滞的杀气,似乎淡了些许。

“如若,”陛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仿佛猫在玩弄爪下的鼠。

“朕想让你,帮朕找出此人呢?”

三郎君言辞恳切。

“陛下之命,莫敢不从!”

他深深一拜,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金砖。

“珉自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完成此务,万死不辞!”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半点权衡。

仿佛他等待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

“哦?”

陛下似乎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语气里带着一丝审视。

“朕,何以信你呢?”

这才是整场召见的真正核心。

前面所有的问答,都只是铺垫。

现在,轮到三郎君剖开自己,将真心呈上的时候了。

三郎君没有立刻回答,他跪在那里,仿佛在积蓄力量。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沧桑,完全不像一个弱冠少年。

“陛下明鉴。

珉,只是崔氏一远房旁支,论宗族,无继位之可能;

更是谢氏一外嫁女之支脉,论姻亲,早已隔了数层。

珉之所以能得宗室些许相扶,不过是因珉尚有些微末才学,可为门楣增光而已。”

他把自己贬到了尘埃里。

将自己与世家大族的核心利益彻底剥离开来。

“况且,”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却又无比坦诚。

“珉身有残疾。于士族而言,终为不完美之人。

若想光耀自身,摆脱困境,求取真正的荣耀,只有圣上的扶持,才是最直接、最牢固的通天之路。所以,珉想出人头地,必然要在陛下面前,争得一席之地。

珉的野心,便是陛下信臣的根基。”

这番话,精准地剖开了人性中最黑暗也最真实的一面——欲望。

他没有用空洞的忠诚来粉饰自己,而是赤裸裸地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摆在了陛下面前。

他告诉陛下:

我之所以可靠,不是因为我品德高尚,而是因为我的利益与你完全捆绑。

我需要你,所以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这比任何誓言都更让一位多疑的帝王安心。

大殿之上,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那道看不见的目光,在三郎君身上来回逡巡,审视着他话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

“历来皇权与士族清贵,难两全。”

陛下幽幽地说道。

像是一句感叹,又像是一个终极的考验。

这是所有帝王的心病。

他要看看,这个自称被士族边缘化的崔氏子,究竟如何看待这个根本矛盾。

“陛下,这也正是珉之优势所在。”三郎君的声音充满了自信。

“珉背后有崔氏及谢氏之力,虽非核心,却也根深蒂固。

为陛下做事,可得诸多便利,远胜寒门孤臣。

可一旦陛下与门阀之力相冲,珉非门阀世家必须力保的宗子,立场便无需如他们一般坚定。珉,可以成为陛下与门阀之间的缓冲。”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上首,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此事,珉或可为陛下……周旋得当。”

“周旋得当”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又极重。

这不再是一个臣子的卑微请求,而是一个谋士的自信献策。

他不仅在表忠心,更是在展示自己无可替代的价值。

他把自己定位成了一把游走于皇权与门阀之间的,最锋利也最灵活的刀。

“何况……”三郎君似乎觉得还不够,他微微迟疑了一下。

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然后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陛下为天下之命,门阀之清贵,亦在天命之下。各大士族,仍为臣子。

君臣之别,大于门第之见。故,并非世仇。”

“好一个‘并非世仇’!”

一声赞叹,如金石落地,骤然打破了殿内死寂的僵局。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欣赏,甚至是一丝久违的畅快。

我浑身一震,那股几乎让我窒息的威压,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崔氏子,果然聪慧!”

陛下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笑意。

“平身吧。”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那股压在我背上、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无形大山,在这一刻,轰然消散。

三郎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

然后,他再度俯身,行了一个完整的大礼。

“谢陛下天恩。”

这一次,我扶住了他。

不着痕迹地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托起,重新扶回了那张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