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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被带至陛下面前。

陛下目光如炬,不再是我方才独对时那般探究与叵测,而是恢复了君临天下的威严与疏离。

他并未看我,而是对三郎君道:“崔珉。”

“臣在。”三郎君在轮椅上躬身。

“随朕去宴上赏梅。”陛下说罢,便站起身。

我们落后陛下数步之遥,随着他浩浩荡荡的仪驾,重返梅林深处的宴席。

三郎君的轮椅由另外一个宫人推着。

而我,隐身于后面的随行队伍中。

一路行来,积雪与红梅相映,瑰丽无比。

前方宴饮之地的喧嚣声浪越来越近,丝竹管弦,欢声笑语,仿佛刚才那场发生在殿内的生死博弈,不过是另一重天地里的幻梦。

当陛下的身影出现在梅林小径的尽头时,那喧嚣的声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瞬间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乐声停了,笑语歇了。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我跟在队伍之后,低眉垂眼。

却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如芒刺在背。

它们落在前方的陛下身上是敬畏,落在三郎君身上是惊疑。

我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些目光的来源。

最灼热、最焦躁的,无疑来自右仆射崔延和他的儿子崔遥。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崔氏父子僵直地站在席位前,脸上维持着合乎礼仪的微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崔遥的手紧紧攥着酒杯,显然已在此坐立不安了许久。

当他们看清三郎君安然无恙地跟在陛下身后时,我几乎能听到他们心中那块巨石轰然落地的声音。

而另一侧,雍王与萧将军的席位挨得极近。他们的反应则全然不同。

没有崔氏父子的惊惶,只有一种深沉的、不动声色的审度。

雍王端着酒杯,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目光沉静地掠过皇帝,最终定格在三郎君身上,眼神深邃,辨不清是喜是怒。

而他身旁的萧将军,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将,则微微眯起了那双眼睛,暗藏星芒。

陛下仿佛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他步履从容地走上主位,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只是离席片刻,去赏了一株开得格外好的梅花。

“众卿免礼,平身。”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今日是贵妃的赏梅宴,正该尽兴。朕不过是偶有所感,与崔氏的麒麟儿多叙了几句,倒是扰了大家的雅兴。”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崔氏的麒麟儿”,这五个字从陛下口中说出,分量何其之重!

这意味着方才三郎君已先行“面圣”,且已获圣心!

右仆射崔延那张紧绷了半天的脸,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他几乎是立刻领着崔遥,以满面的荣光,向皇帝遥遥举杯,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谬赞。犬侄年少,何德何能,敢当陛下如此嘉许。”

陛下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全场,那温和的笑意里,渐渐渗出一丝凛然的君威。

“今日梅花开得好,诸位的诗作得也好。正所谓瑞雪兆丰年,美景伴贤才。朕心中欢喜,也想趁着这股喜气,宣达一件要事。”

话音落下,整个宴会场地的气氛瞬间变了。

方才还弥漫着酒香与诗意的空气,此刻仿佛凝固了一般,悄然换上了权势的幕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要事”。我知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三郎君以身为饵,冒着万劫不复的风险求来的那个结果,即将公之于众。

皇帝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巡视,最后,精准地落在了三郎君身上。

“崔氏子,崔珉。”

宫人推着三郎君轮椅闻声出列,至场中。

陛下温和地摆手:“朕允扶拜。”

三郎君对着御座的方向俯手而拜。

“臣崔珉在。”

他尚未出仕,自称为“臣”,既是表明心迹,亦是顺应圣意。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声音洪亮,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朕闻,崔氏三郎,有经纬之才,负济世之志。朕心甚慰。今南疆不定,官风弛废,致使国之重宝乌沉木,开采不力,屡为宵小所侵。朕思之再三,决意破格擢用。”

崔珉听旨:卿籍清华,才鉴英秀,可权假节、行都督锦海诸军事、行镇南将军,兼锦城刺史,兼充锦海道巡察使,专按南疆沿海郡县吏治,并督办乌沉木课采、海贸征税,事讫回朝,依例自解。诏到即行,无得稽缓!”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意味着代天巡狩,手握地方大员的生杀予夺之权。

更何况,还兼着“乌沉木这桩关乎国库与军需的绝大利源。

崔氏子尚未出仕,一出仕便是如此重任!

这已经不是“破格”,而是“骇俗”了!

尽管这些要职只暂时权领,且背后风险重重。

短暂的死寂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以右仆射崔延为首的崔氏族人。

崔延的脸上先是愕然,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所淹没。

他几乎是踉跄着起身,朝着皇帝深深一拜,声音激动得发颤。

“陛下圣明!臣……臣代崔氏满门,谢陛下天恩浩荡!”

他身后的崔遥,更是满面红光,眼神中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与兴奋,仿佛被任命的人是他自己。

紧接着,整个宴会场仿佛炸开了锅。

“恭喜崔使君!贺喜崔仆射!”

“崔使君少年英才,名不虚传!此番委以重任,实至名归啊!”

“崔家与谢家,真是钟灵毓秀,人才辈出啊!”

祝贺之声,如潮水般涌向崔延,涌向三郎君的另一门姻亲——谢氏的席位。

那些方才还在观望的达官显贵们,此刻无不换上了最热忱的笑脸。

崔家的权势,经此一宴,更上一层楼。

隐隐已有再次追平王氏和谢氏的气象。

崔延与谢氏家主从容地接受着众人的道贺,脸上的笑容矜持而得体,但眼底的锋芒与得意,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这便是世家门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门的荣光,便是所有人的荣光。

然而,在这片喧腾的祝贺声中,有两处地方,却显得格外安静。

我看到,雍王依旧维持着那个端杯的姿势,只是杯中的酒液,在他指尖微微的颤动下,荡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那双幽深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那个刚刚领旨谢恩、起身而立的年轻人。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评估,更有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而他身旁的萧将军,则缓缓放下了酒杯。

他与雍王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那一眼之中,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辨的信息。

我从那一眼里,读出了惊讶,读出了警惕,甚至读出了某种程度的……共识。

是的,共识。

他们都看懂了陛下这一手的深意。

任命三郎君,看似是对崔氏的无上荣宠,实际上,却是一招精妙绝伦的“驱虎吞狼”。

南海是什么地方?

那是山高皇帝远,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海寇倭贼横行之地。那里的官场,是一个烂到了骨子里的泥潭,牵扯了无数人的利益。

让三郎君一个毫无根基的“京城贵公子”去整顿吏治,无异于将他扔进一个饿狼环伺的斗兽场。

而“乌沉木”更是个烫手山芋。

这桩生意背后,不知有多少权贵的手伸在里面。三郎君要去督办,就是要从这些人的嘴里抢食,断他们的财路。

皇帝这是给了三郎君一把最锋利的剑,然后把他派往了最危险的战场。

赢了,皇帝得利,崔氏得名;

输了,三郎君粉身碎骨,崔氏元气大伤,正好遂了陛下削弱世家的心意。

更妙的是,此举还能将三郎君这个潜在的威胁,远远地调离京师这个权力中心。

雍王与萧将军,这两个京城里最有权势的男人,显然在第一时间就看透了这盘棋

他们交换的那一眼,是在确认彼此的判断,也是在重新评估眼前的局势。

他们都想要乌沉木。

可是目前此事由陛下主导。

无论三郎君先前与他们有过怎样的约定,这个约定,都有可能会改写。

而三郎君,此刻只是平静地站着,接受着四面八方或真心或假意的祝贺。

他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谦逊,仿佛对前路的艰险一无所知。

可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从他决定迎险而上,主动求见皇帝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他不是被动地接受命运,而是主动地选择了这条最艰难,却也最可能一步登天的路。

宴会又恢复了热闹,甚至比之前更加热烈。

话题的中心,全都围绕着新晋的“崔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