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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梅宴的那些觥筹交错间的虚与委蛇,那些惊艳、嫉妒、探究的目光,都被我们一行人沉默地抛在了身后。

朱红的宫墙如同巨兽的脊背,将那座权力的牢笼与尘世隔绝开来。

我跟在三郎君身后,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缓慢。

身上这套繁复的服饰,是陛下亲赐的,广袖翩跹,裙裾曳地。

每走一步,环佩便发出一连串细碎清脆的声响。

这声音对我而言,却不啻于镣铐的碰撞声,时刻提醒着我身份的剧变。

宫门外,寒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宴会上的熏香与酒气,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明。

崔府的牛车静静地候在角落,车旁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雁回。

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衣,身形挺拔如松,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当他看到三郎君,眼中一亮,正要上前,目光却在下一刻凝固在了我的身上。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愕然。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困惑的愕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的视线从我头顶精致的鎏金步摇,到我身上华美的宫装,再到我脸上的妆容,最后,定格在我与三郎君之间那既近又远的微妙距离上。

“上车吧。”

三郎君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他在雁回的抱扶下,登上了牛车。

我提着裙摆,动作有些笨拙地跟了上去。

这身衣服远不如我平日的劲装或是侍女服方便,每一步都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绊着。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车厢内,雁回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直的姿势,像一尊石雕。

“雁回。”我轻声唤他。

就在这时,车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陌生的、带着宫中特有谦卑语调的声音响起:

“徐女官,贵妃娘娘特赐的两名侍女,乘另一辆牛车随行在后,您可还有其他吩咐?”

雁回的身体猛地一震,再次看向我,眼神里的惊疑更甚。

我深吸一口气,撩开车帘一角,对外面的宫人道:

“有劳了,并无其他吩咐。”

放下车帘,我终于对上了雁回那双写满疑问的眼睛。

我没有看三郎君,只以最简短的言语,将今日在宫中的一切和盘托出。

从我意外窥见陛下与雍王的秘密,到告知三郎君,他冒险求见,再到我被识破身份、卸妆审问,最后,是陛下的任命与这桩从天而降的“赏赐”。

我叙述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仿佛那个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人不是我。

这是暗卫生涯需养成的习惯,无论内心如何波涛汹涌,汇报情况时必须绝对的冷静和客观。

我说完,车厢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雁回脸上的愕然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悲悯与同情。

他看着我,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无奈、我的荒诞,以及我强撑的镇定。

雁回懂我。

他懂我为何穿着这一身华服,却像披着一身枷锁。

他懂我为何顶着一张恢复了本真的脸,却感觉比易容时更加面目全非。

他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默默地从车厢角落的暗格里取出茶具,照例为三郎君倒了一杯温热的茶,递给三郎君。

然后倒了另外一杯,稳稳地递到我面前。

茶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来,熨贴着我冰凉的指尖。

我接过茶杯,紧紧地握在手中,那一点点暖意,仿佛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这一刻,雁回无声的懂得,比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更能予我力量。

这让我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片刻的松弛和安定。

我不由自主的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之前作为三郎君身边的侍女“玉奴”,我的未来尚有无限可能,行动也拥有相当的自由度。我可以是他的护卫,可以是他的谋士,甚至可以在功成之后,选择悄然远引,归于江湖。

可如今,作为陛下亲口赏赐的“侍妾”,这个身份就像一道烙印,被死死地焊在了三郎君的身边。我的命运,从此与他更深地捆绑在了一起,除非他将我转赐他人,否则我将永远是崔三郎君的附属品,是皇权意志在他府中的一个具象化的延伸。

这感觉荒诞至极。

我穿越而来,伏身为暗卫,学了一身本事,原以为能凭此立足,却不想终究还是落入了女子最寻常也最无奈的窠臼。

当牛车停在崔府门前时,我再次升起要面对另一场风暴的警惕。

府门前的仆役看到三郎君归来,连忙上前迎接,可当他们看到紧随其后下车的我时,一个个都愣住了。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充满了惊艳与好奇。

紧接着,后面那辆陌生的牛车上下来两名梳着双环髻、身着宫中制式服装的侍女,更让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入内院。

我们刚踏入正堂,崔氏大郎和二郎便闻讯赶来。

他们两人今日并未受邀参加赏梅宴,此刻想必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正等着看三郎君的笑话。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准备好的讥讽话语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看到崔大郎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他平日里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此刻却有些失态地直勾勾盯着我,仿佛从未见过如此容色的女子。而一旁的崔二郎,则更是露骨,那份惊艳迅速转变为赤裸裸的嫉妒与不甘,阴鸷的目光在我与三郎君之间来回扫视。

“三弟真是好大的风光!”

崔大郎最先回过神,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不仅得了陛下重用,还得了陛下亲赐的美人。如此荣耀加身,真是羡煞我等做兄长的了。”

他的话语里,字字糅酸。

他们作为崔府的嫡子,自视甚高,却处处被三郎君这个庶出的弟弟压了一头。

原以为三郎君从陵海城回到嫡庶观念鲜明的京师,可以任由他们拿捏,却没想到,短短数月,三郎君便在京师站稳了脚跟,甚至一步登天,获得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实权官职。

而我,这个被皇帝赏赐的“官妾”,则成了压垮他们心理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他们眼中,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份荣耀,一份圣眷,是三郎君成功的又一个战利品。

三郎君面色淡然,对他们的挑衅置若罔闻,只淡淡道:

“侥幸蒙陛下垂青,不敢称荣耀,唯有尽忠报效而已。”

湘夫人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能捕捉到她瞳孔的瞬间收缩。

那是极致的愕然。

湘夫人是见过我真容的。

此刻,这个曾以侍女身份呆在若水轩的女子,竟然卸下了伪装,换上了宫装,以一个被皇帝御赐的“侍妾”身份,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崔府的正堂。

这其中的信息量,足以让任何一个聪明的女人心惊。

然而,湘夫人毕竟是湘夫人。

那份愕然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足一息,便被她完美地掩饰了过去。

她的脸上迅速浮现出得体的、温和的微笑,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三郎君身上,语气柔和地说:

“三郎回来了,一路辛苦。这位想必就是陛下恩许的徐姑娘吧?果然是钟灵毓秀,气度不凡。”

她的反应快得惊人,面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我依着礼数,向她敛衽一礼,声音柔顺:

“徐氏拜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