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暗流涌动的准备期中,这日雁回找我。
他站在门口,身形一如既往地挺拔,只是神色有些许不自然。
“青梅……在外面,想见你。”
我擦拭匕首的动作顿住了。
青梅。
我抬起眼,看向雁回。他似乎不敢与我对视,目光微微垂下。
我记得,上一次雁回与青梅的交集,是他听从三郎君的命令,满怀恨意地去挑断了青梅的手筋。以他的性子,该是见一次便想杀一次,如何会心平气和地为她传话?
我心中警铃微响,但面上不露分毫。
“知道了。”
雁回如蒙大赦,转身快步离去。
我将匕首收回鞘中,藏于袖底,指尖冰凉。
片刻后,青梅走了进来。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裙,脸上略施薄粉,遮掩了些许憔悴。她那只曾被雁回废掉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宽大的玉镯,行走间姿态依旧袅娜,仿佛那日的血腥从未发生过。
她在我面前站定,开门见山。
“宫里的事,你打算怎么算?”
我靠在椅背上,冷淡地看着她。
“什么事?”
她似乎被我的态度噎了一下,随即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在宫里,你求我帮忙,助你和三郎君脱身。
说好了,只要我办成,我们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我欠你的,你既往不咎。”
“哦?”我语调微微上扬,“你办成了么?”
青梅的脸色僵住了。
确实,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
但在赏梅宴那样的修罗场里,她的那点伎俩根本派不上用场。最后破局的,是三郎君自己,是他迎着陛下的雷霆之威,一步步走到御前,为我们搏出了一条生路。
青梅,她什么忙都没帮上。
“那是三郎君自己……”她试图辩解。
我打断她,声音里含冰。
“既然没帮上忙,那约定自然作废。
你当初欠我的,就先欠着吧。”
“你!”
她气急,胸口起伏。
“ 你总不能让我一直欠着你!
你如今已是崔三郎君的人,圣上亲赐的侍妾,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何必再与我计较?”
“福分?”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冷笑出声。
“有些债,是还不清的。
你也不必急,且欠着吧,我这个人记性很好,总有一天会向你讨回来。”
我的话语,顿时让她脸色发白。
她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一种毒蛇般的幽光。
“我明白了。”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得意。
“ 你爱上了你的主子。”
我心中一震,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一步步向我逼近,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蛊惑的意味。
“只有爱而不得,求而无门的女人,才会对毁了她‘清白’的人如此耿耿于怀。
你的反应太激烈了,激烈到不像一个只想着完成任务的暗卫。你恨我,不是因为我让你失身,而是因为我让你以那样不堪的方式,得到了你最渴望的人。”
我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你何以见得?”我冷笑。
她笑得更得意了,甚至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带上了一种炫耀般的口吻。
“我可是学过媚术的。一个人的心跳、呼吸、眼神的闪烁、肌肉最细微的颤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你对情感的波动,天生就比我迟钝。你在说谎,你的心在说谎。”
媚术……
我看着她那张自信满满的脸,看着她那双似乎泛着水光的眼睛,脑中一道电光石火闪过!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骨陡然升起。
她刚刚说话的语气,她此刻看我的眼神,那种若有若无的香气……她莫不是在对我使用媚术?想引诱我的心神,窥探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这个念头让我勃然大怒。
我从不畏惧刀光剑影,却极其厌恶这种操控人心的阴诡伎俩。
下一瞬,我的身影已经如鬼魅般欺近她身前。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我一把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将她死死按在墙上。
“你……”
她呼吸一窒,清丽的脸庞瞬间涨红。
我没有理会她的挣扎。
而是凑近了,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我的手指感受着她颈动脉的疯狂跳动,我的眼睛则死死锁住她的瞳孔。
我虽没学过什么媚术,但秋娘子为了磨砺我的心性,曾将我扔在青楼里端茶倒水数月。在那里,我见过了太多男人女人之间最原始的情感交锋,见过了一杯酒、一个眼神如何让一个男人失魂落魄,也见多了一个女子最细微的表情变化背后隐藏的算计与伪装。
青梅的瞳孔深处,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诡异的、仿佛在验收成果的平静。
她不怕我杀了她?
不,不对!
一个巨大的、恐怖的念头像惊雷般在我脑海中炸开!
我猛然加强了手指的力度,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我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你对雁回……使用了媚术!”
这一次,她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我的心却被强烈撞击了一下!
她今天来找我,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约定!那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由头!
她真正的目的,是来测试和验收她媚术的成效!而她测试的对象,就是雁回!
难怪!难怪雁回会替她传话!
难怪雁回看我的眼神会躲闪!
他不是愧疚,而是心神已经受到了影响!
那个曾经为了我,可以毫不犹豫废掉青梅一只手的雁回,那个与我一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将后背完全交给我的雁回,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着了这条毒蛇的道!
青梅的媚术,究竟是如何施展的?是通过眼神,还是声音?或是某种特制的熏香?
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我竟然小觑了她到如此地步!
一股混杂着暴怒、后怕与心疼的烈焰,瞬间吞噬了我的理智。
“你敢对他下手!”
我恨得双目赤红。
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青梅,我警告你,你若敢动雁回一根汗毛,我下一次,就不是掐着你的脖子,而是直接拧断它!”
死亡的阴影终于让青梅感到了真实的恐惧。她惊惧地望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那份伪装的镇定终于碎裂。
“你……你竟有如此天份……”
她艰难地吐出一句话,那话语里,除了恐惧,竟然还夹杂着一丝变态的欣赏。
“没人……没人能在我的‘惑心’之下……这么快就察觉……”
听到“惑心”二字,我心里的杀意更是翻江倒海。
然而,就在我即将失去控制的那一刻,她忽然又笑了。那是一种濒死之人才有的、诡异而淡然的笑容。
“呵……呵呵……你杀了我又如何?”
她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马上就要离开京师了……去那蛮荒的南海……也许,以后都回不来了。
今日……就当是……来为你们道别的吧……你也不必……过于焦虑……”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我心头的火焰。
她说得对。
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杀了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三郎君带来麻烦。
青梅,是谢家安插到将军身边的人。
杀了她,可能会影响布局。
这可能也正是她有恃无恐的所在。
但在那一瞬间,我真的对她动了最纯粹的杀意。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只要我指尖再多用一分力,这条鲜活的生命就会在我手中终结。
我松开了手。
青梅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靠着墙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恐。
我退后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滚!”
只有一个字。
若不尽快让她离开,我怕我真的会忍不住,让她把命留在这里。
青梅的直觉还是灵敏的。她从我那一个字里,听出了尸山血海般的警告。
她甚至顾不上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和头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离了我的院子。
房间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香气。
我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和青梅,两个女暗卫。
我走的是以力破巧、以智取胜之道。
而她,却选择了以媚惑心的阴诡之桥。
我们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注定各行其道。
今天却差点你死我活。
未来,我们哪一个能据此逃出生天呢?
但现在,我没时间去思考我们未来的宿命。
我满脑子都是雁回。
我必须立刻去见他,我必须知道,青梅的媚术,到底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南海之行,本就凶险莫测,我绝不允许我的身边,我最信任的伙伴,被敌人埋下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