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王茂过来。”
三郎君清冷的声音响起。
很快,被王茂被两名亲兵带了上来。
他还是那身刺客夜行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依旧触目惊心,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痕。可即便如此,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来,脚下沉稳,丝毫不见阶下之囚的颓唐。那双眼睛在望见三郎君时,迸射出一股灼人的光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唯一的救赎。
他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洪亮:“罪将王茂,参见都督。”
三郎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平淡无波。
“这或许是你戴罪立功的唯一一次机会。”
“你且说说,这海匪……可如何打?”
“谢都督给机会!茂,当肝脑涂地!”
王茂猛地抬头,眼中是决绝的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出来的,铿锵有力。
“哼!”
旁边的沈刺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王茂对他视若无睹,径直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船头最前端。
那里是视野最好的地方,也是风浪最大的地方。
他没有扶任何东西,双脚如钉子般牢牢钉在甲板上,任凭狂风吹得他衣袍鼓荡。
他眯起眼睛,凝望着远方海面上那渐渐清晰起来的一排黑点,那眼神,锐利如鹰。
许久,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向主桅杆下方的望斗。
船上的“望子”——也就是负责了望的哨兵——立刻向他行礼。
王茂没有丝毫上官的架子,他拍了拍那年轻士兵的肩膀,开始低声询问。
我离得不远,能隐约听到他的问题:
“敌船几许?何种船型?主船悬何种旗帜?速度如何?可看清其阵型变化?”
他的问题极为专业,简短而精准,全是战阵上最关键的信息。
那年轻的望子显然也极为敬佩他,回答得一丝不苟。
紧接着,王茂又找到了几名他从前的旧部,那些人看到他,眼中都流露出激动与信赖。王茂问的则是另一层面的东西:
“我军船只状况如何?将士们士气可还高昂?惯用的信号旗与鼓点,可还熟悉?”
他这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评估敌我双方的情况。
做完这一切,他快步走到一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舆图前。
那是一幅巨大的南部海域图,上面标记着各处岛礁、暗流与航道。
王茂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手,手指在图上缓缓移动,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到海匪出没的区域,再到附近可供转圜的岛屿。
他的眉头紧锁,目光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方舆图,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隔绝。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专注”的力量。
这个男人,在他最熟悉的战场上,他就是当之无愧的王。
那种沉浸在自己领域中的自信与掌控力,让方才还对他心存疑虑的我,也不禁生出几分敬意。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最终的决断。
他转身走回三郎君面前,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加沉稳,也更加坚定。
“启禀都督,末将请命,愿亲自率领先锋舰队,迎战海匪!末将愿立下军令状,不破贼寇,甘当军法处置!”
他的话,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甲板上,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风依旧在呼啸,船依旧在摇晃,可那股紧张到凝固的气氛,却让每个人都感到呼吸一滞。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放他去?这简直就是一场豪赌!
王茂本就是半路截杀我们的刺客!
此刻将水师的指挥权交给他,无异于放虎归山。
若是他与那伙所谓的海匪真有勾结,甚至本就是一伙的,那他此去,只需与对方汇合,调转船头,顷刻间就能将我们这艘行动相对迟缓的楼船团团包围。
到那时,我们身处这茫茫大海的中央,前无通路,后无退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等待我们的,将是被乱箭射杀,或是被悄无声息地捆上石块,扔进这片蔚蓝的深渊之中,成为鱼鳖的食粮。三郎君纵然贵为南海都督,身边纵有我与雁回这样的高手,可在万军围困之下,也难有生还的可能。
这层利害关系,不止我想到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在瞬间都想到了。
“不可!万万不可!”
居然是沈刺史第一个跳了起来,他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指着王茂的鼻子尖声叫道:
“王茂!你好大的胆子!你莫不是想借此机会,行那不轨的阴谋不成!水师的精锐都听你的调遣,你这一去,要是联合了海匪再杀回来,我们这船上的人,岂还有半条活路!”
他的声音凄厉而恐慌,像是生怕自己的担忧成真。
这番话,也精准地戳中了在场所有人心底最深的那一丝恐惧。
除了王茂的部下,众人看向王茂的眼神充满了猜忌与敌意。
沈刺史的话,让刚刚还弥漫着肃杀之气的甲板,瞬间被猜疑的毒雾所笼罩。
即使他不这样说,大家也会这么想。
他这么直白的说出了出来,倒是让他和王茂的关系再次显得迷离。
王茂跪在那里,脊背依旧挺直,却没有立刻反驳。
他沉默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屈辱。
三郎君,没有看惊慌失措的沈刺史,也没有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王茂的身上,那眼神平静如深潭。
过了好一会,王茂终于再次抬起头。
他没有去看任何一个质疑他的人,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越过重重猜忌,径直望向了高高在上的三郎君。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勇与铿锵。
“请都督信我!”
这五个字,掷地有声,在呼啸的海风中清晰无比。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哀求。
而是做出了一个将领对他的主帅,最直接、最坦诚的宣言。
整个甲板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三郎君的身上。
信,还是不信?
一念之间,便可能是生死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