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那一声哀叹还未散尽。
一名仆从快步穿过院门,躬身通传:“郎君,府外王刺史求见。”
满室的轻松闲散,霎时间被这六个字击得粉碎。
林昭脸上那孩子气的懊恼立刻收敛得干干净净,他与三郎君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信息:公事来了。
安置了这些天,也该谈公事了。
三郎君目光投向雁回:“去请何常侍。”
何琰来得很快。
当他步入崔府专设的议事厅时,三郎君、林昭与王刺史已分主宾坐定。
何琰对着三郎君一拱手,便径直在林昭对面的位置坐下,目光如炬,开门见山:
“都督此番召我前来,可是为了南域海上之事?”
三郎君不置可否,只将目光转向王刺史,微微颔首。
“王刺史,可以说。”
王刺史清了清嗓子,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却并未展开,只是握在手中,沉声汇报起来。
“下官此来,是为禀报近来南域海上之匪患。
自我朝立鼎于南,这片海域便从不太平。其中,尤以俚人最为猖獗。”
他口中的“俚人”,是南境沿海一带对当地部族的泛称,他们世代以海为生,亦渔亦盗,盘根错节,与当地豪族多有勾连,历来是官府最头疼的顽疾。
“这些俚人,聚则为盗,散则为民,出没于各处岛礁之间,行踪诡秘。他们熟悉海路,船只虽小却快,一旦劫掠得手,便遁入茫茫大海,官府的水师轻易不敢深入追剿,唯恐中了埋伏,或是触怒了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多年来,也只能……也只能以安抚为主。”
他说得含蓄,但我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俚人?我当然知道。何止是知道。
三郎君暗中经营的那支庞大到足以令朝堂震动的船队,便是这片南海之上最成功的“变色龙”。
当需要展现实力时,他们是悬挂着崔氏旗号的威武舰队;
当需要敛财通货时,他们是往来各地的徐氏商队;
而当需要执行一些不便见光的任务时,他们便会化整为零,扮作神出鬼没的俚人海盗,或是挂上王家的旗号敲山震虎,甚至伪装成官府水师,清剿异己。
这支庞大的力量被三郎君拆分得七零八落,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彼此之间甚至都未必知晓对方的存在。就像一盘精妙的棋局,每一颗棋子都有其独立的轨迹,唯有执棋人,才能看清全局。
正因如此,即便我们在京师蛰伏了整整一年,将部分实力收缩,也从未有人真正窥见过三郎君水下那座冰山的真实体量。
王刺史口中那句“不敢轻易触动”,与其说是忌惮俚人,不如说是忌惮那些隐藏在俚人身份之下的、他根本分不清敌友的各方势力。
他或许有所察觉,却绝不敢深究。
在这南境,水面下的暗流,远比水面上的风浪更加致命。
王刺史擦了擦汗,继续说道:“俚人之患,尚在可控之内。真正让下官忧心的是……是近半年来,海上突然出现了一伙来路不明的海寇。”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议事厅内的空气也随之紧绷起来。
“这伙人……与俚人截然不同。”
王刺史的眼中透出深深的忌惮。
“他们的船只并非寻常渔船改造,而是制式统一的战船,虽无旗号,但船坚刃利,远胜官府水师。其行事……极有章法,不似寻常乌合之众。
他们从不恋战,只求一击即中,无论是劫掠商船还是攻打港口,都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进退有度,配合默契。
得手之后,立刻远遁,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沿海的斥候与渔民,都称他们为‘鬼船’。”
“军队?”
林昭忍不住插话,眉头紧锁。
“哪来的军队?我朝各卫所的兵力调动,皆有兵部勘合,岂能凭空多出一支水师来?”
王元楷苦笑一声:“这正是下官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这支‘鬼船’舰队,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他们不留活口,作风狠辣,下官派出的几波水师,不仅没能探到他们的巢穴,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如今南海航路之上,人心惶惶,许多商旅都不敢再出海了。”
他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下三郎君。
他很聪明地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商队,尤其是近来风头正劲的“徐氏商队”。
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崔氏挂在明面上的招牌,或许就是眼前这位三郎君的产业。
当然,他更不敢提他王家自己的船队是否也曾遭遇过。
这种大家族之间的默契与试探,远比剿匪本身更加复杂。
我垂手立于三郎君身后,心头却在飞速盘算。
蛰伏一年,南海之上果然出现了新的变数。
这支行事如军队的“鬼船”,绝非等闲之辈。
他们的出现,是填补了我们收缩后留下的权力真空?
还是……原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静听的何琰忽然开口了。
“王刺史,你可曾听过一个叫‘月岛’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仿佛有什么被遗忘在角落的记忆,被这个名字瞬间唤醒,带着咸腥的海风和刀剑的寒光,扑面而来。
月岛。
怎么会是月岛?
我不动声色,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三郎君端着茶盏的手,依旧稳如磐石,连一丝一毫的颤动都无。他似乎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王刺史愣了一下,显然在努力回忆:
“月岛?下官似乎有些印象……南海岛礁数以千计,大多荒无人烟,这个月岛……何常侍为何特意提及此岛?”
何琰没有理会他的疑问,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三郎君,眼神中带着一种追根究底的执着。
“下官曾追查过一桩陈年旧案,与海寇勾结、走私违禁品有关。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这座月岛。只是当时阻力重重,未能深究。
据我所知,月岛之上盘踞着一伙悍匪,其首领颇有手段,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名气。
下官以为,若要彻查南海匪患,这座月岛,或许是一个关键的突破口。”
他顿了顿,补充道:“根据我近来私下搜集到的情报,过去一年,月岛的活动异常频繁,几次大的劫掠案,似乎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只是他们行事愈发狡猾,很难抓住确凿的证据。”
听着何琰的话,我的后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不知道,他口中那伙盘踞在月岛的悍匪,曾是我的“手下”。
我曾用三郎君的财富、航路和庇护,收服了那群亡命之徒。
从那以后,月岛便成了三郎君庞大棋局中,一枚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暗棋。
他们替我运过不止一次货,那些不能经由“徐氏商队”之手的特殊货物,都是通过他们,挂着王家或是其他杂牌商家的旗号,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往各处。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每次运货,我都会派我们自己的人从旁“协助”,名为协助,实为监视和掌控。月岛的首领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攀上了怎样一棵大树,一直以来都安分守己,不敢有丝毫异动。
可是,按照何琰的说法,过去一年,也就是我们在京师的那一年,月岛不仅没有蛰伏,反而活动异常频繁,甚至接了“别的生意”。
那些生意,显然不是我们的。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月岛已经脱离了掌控。
或者说,他们投靠了新的主人。
是谁?
是谁在我们离开南境的这一年里,悄无声息地摘走了这颗我们早已布下的棋子?
何琰,他以刚正之名追查月岛,究竟是巧合,还是他背后亦有高人指点,意在借他的手,将这枚暗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而引出我们?
还有那支神秘的“鬼船”舰队,他们和如今的月岛,又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
一瞬间,无数的线索和疑问在我脑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表面上,是王刺史呈报的匪患,是官府与海盗的交锋;
暗地里,却是我们失控的暗棋,以及一股来历不明的强大新势力。
两条线索,一明一暗,看似毫不相干,却在“月岛”这个名字上,诡异地交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