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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船终于靠了过来。

它像一头巨大的海兽,无声地挤开墨色的海水,船身两侧的水波被推涌开,在暗淡的星月下泛着一层幽微的、仿佛油脂般的光。

这是一艘官制的运货大船,形制却颇为老旧。

我知道这种船。

官府的船库里有几艘这样的旧船,用来运送一些不甚紧要的物资;

本地的俚人部族,从官府手中买下这种退役的船只,修修补补,便成了他们出海捕捞、运送山货的大家伙;

更不必说那些神出鬼没的海匪,他们最擅长的便是改换旗号,将一艘船伪装成任何一种可能。

当然,三郎君手里也有。

我们的船队里,同样备着几艘这样的“旧船”,以备不时之需。

在这片利益犬牙交错的南海之上,旧,有时反而是最好的伪装。

所以,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这艘船,它可以是任何人。

对方行事之谨慎,从这艘船的选择上便可见一斑。

它就像一张模糊不清的脸,让你无从辨认其身份,也无从揣测其来路。

大船在离岛屿尚有一段距离的海湾中心停泊下来,巨大的船身在海浪中轻微起伏,像是在打盹。它没有下锚,只是凭着水手高超的控船技巧,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紧接着,岛屿的另一侧阴影里,几艘早就等候在此的小船悄然滑出,如同被蚁后召唤的工蚁,悄无声息地朝着大船围拢过去。

我心中一动。原来如此。

难怪我伏在这里许久,也未曾在空气中闻到一丝一毫乌沉木那独特的、带着沉郁冷香的气息。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将货物卸上这座荒岛。

这里只是一个坐标,一个临时的交接点。

货物从大船直接分装到中型船上,然后便会化整为零,沿着不同的水路散入南境错综复杂的水网之中。好一派滴水不漏的缜密心思。

月光被云层遮蔽得更加黯淡,海面上的一切都像是皮影戏的剪影。

我只能看到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在船舷边忙碌,绳索与吊臂在吱呀作响,但那声音被海浪声完美地吸收,传到我耳中时,已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余音。

那些被吊运的货物,都被厚厚的油布包裹着,但从那修长、沉重的形态来看,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我们此行的目标——乌沉木。

分装的过程极其缓慢,也极其小心。

两拨人马,无论是大船上的,还是小船上的,都表现出了极高的纪律性。

没有人大声喧哗,只有简洁的手势和压低了声音的号令在夜风中断续传来。

这绝非寻常匪类,他们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执行一项绝密的转运任务。

我的心跳随着那些货物的每一次起落而微微加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飘向崖壁上那个如山石般的身影。

何琰。

他依旧一动不动。

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角,让他宽大的袍袖微微鼓荡,可他的身形,却像是用铁水浇筑在了那块岩石上,连一丝最细微的晃动也无。

他在等什么?

一个念头突兀地闯入我的脑海:莫非,他今夜也和我一样,只是来“看”的?

看完之后,便回去禀报三郎君,说我们昨夜亲眼目睹了一整船的乌沉木被运走,因为没有明确的指令,所以未曾动手,请三郎君定夺下一步的计划?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丝荒谬的寒意。

他给三郎君的汇报里,明确说的是“对方近日将有异动”。

这说明他早已掌握了比我们更精确的情报。

可“近日”这个词,终究是模糊的。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料到,对方的行动会如此之快?

快到他的后续应对方案还只是一纸草稿,尚未呈递到三郎君的案前,更遑论得到批复。

又或许是对方的行动提前了?

难道是他们收到了风声?

知道何琰乃至三郎君已经盯上了他们,所以才仓促行事?

若真是如此,那泄露消息的渠道又在何处?

我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王刺史。

他,会是那条看不见的暗道吗?

又或者,这并不是仓促,而是计划的一部分?

今夜的行动,并非他们的全部,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在接下来的许多个夜晚,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南海之上,还会有无数艘这样的船,上演着同样的戏码?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今夜的按兵不动,便是为了看清他们完整的路线和手法,以便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雷霆一击。

可是……万一呢?

万一今夜便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或者说是最重要的一次行动呢?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这批乌沉木,一旦被异国船只运走,再想追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如果何琰打算动手,现在已经是最好的时机。

大小船只都聚集一处,船上的人手为了搬运货物,阵型分散,精力也无法完全集中于警戒。只要一声令下,埋伏在左近水域的船队便可四面合围,将他们一网打尽。

然而,何琰的方向,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强行按捺住自己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冲动。

作为三郎君的暗卫统领之一,我手中握着调动部分力量的权限。

只要我发出信号,藏匿在附近几处隐蔽港湾里的快船便会如鲨鱼般扑出。

那些船是我们在陵海城耗费心力,一点点建立起来的私军,是多年操练出来的精锐。

拿下眼前这些人,并非难事。

可是,我不能。

我的任务是“观察”。

在暗卫的铁律里,擅自行动等同于背叛。

更何况,何琰还在那里。

他是此次南境之行的关键人物。

我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调动一支他毫不知情的船队。

那会暴露我们苦心经营的暗中力量。

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通知三郎君,让他以南海都督的官方身份,调动官府水师前来?

这同样不行。

何琰在陵海城扎根一年多,才得此情报。

若是三郎君的情报比他还快,比他还准,那又该如何解释?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何琰的行动。

我的命运,今夜这桩大案的走向,似乎都维系在了那个崖壁上的男人身上。

我成了一张被拉满的弓,浑身肌肉都因长时间的潜伏与紧绷而微微发酸,神经却像琴弦一样,被越拨越紧。而何琰,他就是那个手握弓箭,却迟迟不肯松指的人。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海风带来了更浓重的湿气,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已经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冰凉滑腻。草叶间的虫鸣似乎也变得焦躁起来。

海湾中的分装已经接近了尾声。

最后一批货物被小心地吊上了小船,大船的船身明显上浮了些许,吃水变浅。

那些忙碌的黑影开始各自归位,小船解开缆绳,准备四散离去。

时机,正在一点一点地从指缝间溜走。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巨响。

动啊,何琰!你到底在等什么?

难道你的后手,并非是武力强攻?

难道你还有什么我完全无法想象的谋划?

还是说,你真的就准备这么放他们走?

我死死地盯着他,目光仿佛要将他坚硬的背影凿穿。

我试图从他任何一个最微小的动作里,解读出他的意图。

他是否会抬一抬手?是否会侧一侧头?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化作了这座岛屿上一块沉默了千年的石头。他越是安静,我心中的那股风暴便越是狂暴。

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这片海湾,而压力的中心,不是那艘即将离去的大船,也不是那些满载而归的小舟,而是崖壁之上,那个孤绝的身影。

小船已经开始掉头,船桨划破水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准备各自散去。

大船也开始升起一角辅帆,准备借着风力,悄然远航。

一切,似乎都将尘埃落定。

我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