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唯有几点疏星,冷冷悬于穹顶。
我将心中那石破天惊的推断,沉声告知了追寻而至的雁回。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凝重。
“月岛……”他低声复述。
“不错,”我颔首,“灯下黑,便是最亮的所在。你即刻回去,寸步不离三郎君左右。我担心他们真正的杀招,或许正对着三郎君。郎君身边,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雁回没有丝毫犹豫,沉声道:“雁回在,郎君在。”
他转身,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暗夜之中,迅捷而无声。
目送他离去,我转身面向那片无垠的黑暗之海。
一叶扁舟,早已备在隐蔽的浅滩。
我解开缆绳,足尖轻点,身形便如一缕柳絮,飘然落于舟上。
手中竹篙顺势一撑,小舟便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里。
舟行海上,唯有水声潺潺,如泣如诉。
远处的月岛,在海天相接处投下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剪影,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张开巨口,等待着不知死活的猎物。
几个时辰之前,此岛尚是人声鼎沸。
海匪首领正指挥着他的乌合之众,搬运着那些能换来泼天富贵的乌沉木。
而今,那些喧嚣与贪婪,都已随着他们的覆灭,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此刻的岛上,想必只剩下些失了主心骨的散兵游勇,如失了狼王的狼群,不足为惧。
然而,我心中却无半分轻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今日剿灭了这一窝,若不从根源上斩断其生路,不出一年半载,这月岛之上,又会聚起另一群亡命之徒。便如那庭院中的萋萋芜草,今日拔尽,明日若无心整治沃土,它便会再度疯长,昨日的辛劳,终将沦为徒劳而可笑的旧事。
世间事,大抵如此。
走投无路者,会挺而走险;
而贪得无厌者,更会化身为魔。
这月岛,便是这两种人交织出的一个血腥舞台。
海风渐起,带着咸腥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拂过我的面颊。
那不是血腥味,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败落与死亡的颓亡之气。
今夜,此地再非昨日的海匪巢穴,而是我必须独闯的龙潭虎穴。
这次,我未再选择从那险峻的悬崖峭壁攀援而上。
小舟绕着岛屿的边缘缓缓而行,我的双眼在黑暗中搜寻,最终,在一片礁石与沙滩交错的平缓区域,将小舟推入一处隐蔽的石缝中。
弃舟登岛,足下是微凉的沙粒。
我身形一矮,如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窜入岸边嶙峋的礁石丛中。
月光被浓密的林叶切割成破碎的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岛上的林间,比我想象的还要死寂。
这反常的静谧,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让空气中充满了诡异与不安。
我收敛起全身所有的气息,凭着脑海中的记忆,朝着岛屿深处那几处洞穴摸去。
每一步都落在枯叶与软土之上,不发出一丝声响。
行至昔日那海匪首领所居的洞穴附近时,周遭的寂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撕裂。
那是一种粗野不堪的喘息,夹杂着女子被死死压抑住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那声音充满了痛苦与挣扎,却又透着一丝无力回天的绝望。
我几乎是本能地伏低了身子,整个身体都贴在了一块冰冷的巨岩之后,与黑暗融为一体。
月光艰难地穿过交错的枝叶,在洞口洒下一片朦胧而斑驳的光影。
借着这微光,我能隐约看到一个赤着魁梧上身的壮汉,如一头蛮牛般,身下压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在剧烈地扭动挣扎,却被巨大的力量差异牢牢钳制,所有的反抗都显得那么徒劳。
那女人……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位匪首的相好,那个风情万种,却也带着几分江湖气的女子。
我还曾顺手牵羊,拿走了她梳妆台上的一面鎏金铜镜。
会是她吗?
她的男人刚刚覆灭,她这么快……便被岛上其他的喽啰给侵占了吗?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悄然漫上我的心头。
在这等无法无天之地,女子的命运,竟比风中残烛还要脆弱。
或许是念及那面铜镜的一面之缘,或许是出于一丝不忍,我下意识地从指间拈起一枚扁平的石子。只需算准角度,以巧劲击中那壮汉的麻穴,便能让他暂时失去气力,为那女子创造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就在我即将出手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山道上,有两道模糊的人影正朝着这边疾步走来。
我手上的动作瞬间停滞,石子被我悄然捏回掌心。时机不对。
那两人步履匆匆,转眼便到了洞口。
其中一人,看身形亦是个喽啰,他甚至不敢靠近,只在几步开外,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急促与惶恐,压着嗓子喊道:“大哥!大人物找您!”
那正趴在女子身上行事的壮汉,动作一顿,极其不耐烦地咒骂了一声,言语污秽不堪。他从那女人身上翻了下来,动作粗暴地胡乱提上裤子,转过身,对着来人低吼道:
“做什么!没见老子正快活!”
声音里满是欲求不满的暴躁与戾气。
那报信的喽啰被他吼得一缩脖子,却还是硬着头皮,气喘吁吁地禀报道:
“大哥,快……快去吧!‘大人物’那边传话,说有要事商议,让您立刻过去!”
他的声音里,除了慌张,更带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大人物?”
那被称为“大哥”的壮汉,原本布满淫邪与暴躁的脸,在听到这三个字后,神情骤然一变。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脸上的欲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盘算。
他不再多言,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那衣衫不整、蜷缩着的女人,然后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仿佛要拂去一身的污秽与不敬,这才快步跟着那喽啰,朝着另一条岔路匆匆走去。
大人物……
这两个字,让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是他们!
那伙行事缜密、心狠手辣的精锐军士,果然就藏匿在这月岛之上!
我的推断,完全正确!
他们的离去,为我揭开了一个危险的谜底,却也恰好为我创造了行动的良机。
我伏在岩后,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林木深处。
目光再次投向洞口那个瘫软在地的女人。
她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中那丝微末的怜悯,已被更严峻的现实所取代。
她的死活,在此刻,无关大局。
我的目标,是王婉仪和王三娘子,是维系着整个棋局平衡的棋子。
既然那伙军士在此处设下了据点,那么王婉仪和王三娘子被关押在附近的几率,便大大增加。她们是他们最重要的筹码,必然会看管在最核心、最严密的地方。
我屏住呼吸,调整着自己的心绪,准备放弃这个洞穴,滑向别处,一处一处地仔细搜寻。
然而,就在我准备动身之际,一个声音,一个我绝未料到会在此处听到的声音,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笑意,从洞穴的阴影角落里清晰地传了出来:
“哈哈,原来高高在上的王嫡娘子,也有今日这般光景……”
那声音娇媚,却带着冰冷的毒意,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嘲弄。
是三娘子!王三娘子的声音!
我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和王婉仪一同被关押吗?
为何她能安然无恙地坐在一旁,发出这般恶毒的笑声?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虚弱、沙哑,仿佛是从撕裂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却依旧带着一种深入骨髓、不容侵犯的骄傲与怨毒。
那声音,正是从地上那个刚刚被凌辱的、蜷缩着的身影处发出的:
“你……你还敢笑话我……看来,你还是欠收拾……”
是王婉仪!
是王婉仪的声音!
轰——!
一瞬间,我只觉得五雷轰顶,整个脑海一片空白。
那冰冷的岩石,那咸腥的海风,那斑驳的月影,在这一刻尽数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两句令人遍体生寒的对话。
那个被匪徒肆意凌辱的女人,不是什么匪首的相好,而是金枝玉叶,出身京师王氏的嫡长女,王婉仪!
而那个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甚至发出恶毒嘲笑的人,竟是与她一同被绑为人质的族堂妹,王三娘子!
这……这怎么可能?!
我一直以为,她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是共同承受苦难的阶下囚。
可眼前这一幕,却将我所有的设想击得粉碎。
敌人不仅绑架了她们,更用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恶毒手段,在她们之间制造了如此可怕的裂痕,甚至让她们反目成仇,相互倾轧。
一股远比发现敌人踪迹更为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盘棋的凶险与诡谲,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