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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来接乌沉木的,是何允修。

这点在很早之前,从京师送来的鸽报中,我们就知晓了。

这次崔遥并没有过来,他要留在京师成亲。

我对此毫不意外。

这位崔氏的宝贝独子,自上任秘书郎之后,家族便开始紧锣密鼓地为他张罗婚事。

如今,婚期已定,他自然要留在京师,完成这件人生大事。

我几乎能想象出崔遥穿着繁复的婚服,在那一套套严丝合缝的礼仪中,迎娶一位他或许只见过几面的高门贵女。

他的新娘子姓顾,那是那位在曲水流觞宴中和我们一个战阵的顾小娘子。

那个一脸活泼娇俏、气质和玥小娘子有几分相似的顾家女娘。

成家,立业。

这是他们这类人生来就被规划好的坦途。

待大婚过后,圣上起居舍人的任命大约也该下来了。

再过几年,循着家族铺就的青云梯,中书侍郎的位置也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这就是京师高门郎君们的命途,一世荣华,身不由己。

他们是家族这棵大树上最华美、最引人注目的枝干,享受着最丰沛的滋养,也承担着支撑门楣、开枝散叶的必然责任。

信中还提到了玥小娘子。

与崔遥不同,她的婚事至今没有定下。

听闻右仆射几次试探口风,都被她以“阿玥还想多陪陪阿父阿母”这样贴心的话给挡了回去。右仆射公向来对这个唯一的嫡女宠爱有加,听了这番话,心中很是受用,便也真的不再催促。

我却知道,玥小娘子远比她表现出来的乖巧要聪慧得多。

她是在用这份“孝心”做盾牌,为自己争取喘息和观望的时间。

她是在等……三郎君吗?

在京师那样的名利场、修罗场,婚姻是女子最大的战场,选错了,便是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至于郑小郎君,他这次也没有来。

信上的说法是,他近来在京师有要务缠身,无法脱身。

但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王家的手笔。

经历了王婉仪和王三娘子一劫,王家包括郑家,绝不会再允许郑小郎君与王婉仪有任何接触的机会。王婉仪与郑小郎君,缘份已尽。

而且,王家也要将一切可能影响到王婉仪这枚关键棋子的变数,都扼杀在摇篮里。

他们那点少年人的热忱和真心,在庞大的家族利益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

京师的一切,既熟悉又遥远。

那些曾经与我们并肩或对立的人,都在各自的轨道上,被命运和家族的巨轮推着前行。

而我们,在这遥远的南境,也正被卷入另一场风暴的中心。

王婉仪自从上次从海上归来,便一直在刺史府闭门休养,再也没有在人前露过一面。

曾经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刺史府,如今变得门可罗雀。

整个府邸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压抑的氛围之中。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仿佛任何一点大的动静,都会惊扰到那个幽居在后院深处的灵魂。

王婉仪,她究竟怎么样了?

没有人知道。

刺史府的口风严得像铁桶一般。

出于身为暗卫的职责,也出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与怜悯,我曾在几个深夜里,悄无声息地潜入刺史府。

南国的夜晚,即使无雨,空气也带着湿润的凉意。

我像一只壁虎,悄然贴在后院那座小楼的屋檐下,避开所有巡夜的护卫,从窗棂的缝隙向里望去。

我看见了她。

她总是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

房中明明燃着安神香,那淡淡的烟气缭绕在她身侧,却丝毫不能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半分舒缓。

她就那么枯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

没有哭泣,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那种死寂,比歇斯底里的崩溃更令人心惊。

她就像一尊精美绝伦的玉雕,被人从内里震碎了,外表看着还完整,但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有一次,我看见她抬起手,似乎是想去碰触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可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指尖微微颤抖,然后又缓缓地、无力地垂落。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悯。

我想起了在京师初见她时,她是何等的骄傲与明艳。

王家嫡长女,一举一动都带着精心教养出的端庄与贵气。

虽也有蛮横和骄矜。

也是无人敢指摘。

可如今,那份骄傲与贵气,连同她的灵魂一起,都遗失在了那片冰冷的海水和那段不堪回首的噩梦里。

林昭一定也知道她如今的状况。

他不敢去见她,却又无法不去想到她。

王婉仪所背负的家族使命,她身为联姻棋子的命运,林昭比谁都清楚。

也正因为清楚,他才会在面对明郎热烈的谢琅时,选择用最伤人的冷漠来隔绝一切可能。

他怕自己的一点温情,会将另一个无辜的女子也拖入这深不见底的宿命漩涡。

所以,当谢允决意送走谢琅以求她平安时,林昭也下定了决心。

他要送王婉仪回京师。

这是一种切割,也是一种了结。

将她送回京师,交还给王家,从此以后,她是继续被送去西部,还是被家族另作安排,是生是死,是荣是辱,都与他林昭再无关系。

他管不了,也不想再管了。

他只是想让她离开陵海城这个伤心地。

或许,回到那个她从小长大的、规矩森严却也绝对安全的牢笼里,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归宿。

至于在返回京师的途中,王家会如何派人“保护”她,会如何确保她这枚棋子不出任何差错地回到棋盘上……林昭大约也想到了,但他选择了无视。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站在三郎君的身后,看着庭院中神色各异的几人,心中一片冰冷。

谢允的决绝,是为了保护。

林昭的决绝,是为了割舍。

两个同样出身高门的郎君,在目睹了命运的残酷之后,不约而同地做出了最理智,也最无情的选择。他们要将自己生命中这两位特殊的女子,亲手送回她们原本的命运轨道上去。

谢琅和王婉仪,她们就像被狂风暴雨席卷过的两叶扁舟,一个还在奋力哭喊挣扎,另一个却已经放弃了所有,任由波涛将自己推向未知的深渊。

我知道,随着何允修船队的抵达,一场新的离别与启程即将来临。

这趟返回京师的旅途,绝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