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马抬轿鬼换装,阴魂赶集入墟场。”
“赊来阳寿三钱重,难买孟婆半碗汤。”
“——归墟城,买卖命的地方。”
灰光裂隙如同巨兽的食道,将两人一“漩涡”吞噬。
短暂的、令人作呕的失重感后,江眠的脚踏上了“实地”。
与其说是地面,不如说是一种介于实质与虚无之间的、不断蠕动着的灰色物质。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随时会陷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陈年的香火气、新鲜的纸钱焚烧的呛味、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金属锈蚀和臭氧混合的刺鼻气息,以及最深处那一缕永恒不散的、万物衰败的腐朽甜腻。
眼前,就是“归墟城”。
没有城墙,没有界限。城市的边缘如同被浸湿的宣纸,模糊地融入了四周无尽的灰色虚空。建筑鳞次栉比,却无一例外,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感。
朱漆剥落的木质阁楼,窗棂上糊着的不是纸,而是某种半透明的、带着血管般纹路的薄膜;青砖垒砌的瓦房,屋顶的瓦片在缓缓呼吸般起伏;更远处,甚至有扭曲的、由生锈钢筋和破碎混凝土构成的现代建筑残骸,与古式飞檐诡异地拼接在一起,缝隙间流淌着粘稠的、暗金色的液体。
所有的建筑,无论风格如何,都透着一股“纸糊”的感觉。不是比喻,而是它们似乎真的由某种特殊的“纸”构成,在虚空微风的吹拂下,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的脆响。
街道上,“行人”如织。
一个穿着清代官服、面色青白、身体扁平如同剪纸的“人”,迈着僵硬的步子,与一个浑身缠绕着滋滋电流、由无数破碎屏幕碎片拼凑而成的“数据幽灵”擦肩而过。一个挎着竹篮、篮子里盛放着幽幽发光的眼珠和还在跳动的心脏的老妪,她的裙摆下不是脚,而是无数蠕动的纸带。更远处,几个穿着现代西装、但头颅却是不断变换着人脸面具的“商人”,正在一个摊贩前,用某种闪烁着灵魂光泽的晶体,交易一团被封印在琉璃瓶里的、不断尖叫的黑色雾气。
光怪陆离,群魔乱舞。
这里就是规则的垃圾场,失控造物的流放地,一切终结与交易的灰色地带——归墟城。
夜魅指尖的幽蓝火焰如同缰绳,牢牢束缚着那个仍在不断咆哮挣扎的畸形漩涡。漩涡一半锁链冰冷,一半混沌翻腾,散发出的不稳定气息让周围经过的“居民”都下意识地远离,投来或贪婪、或忌惮、或纯粹好奇的目光。
“欢迎来到归墟城,亲爱的。”夜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束缚这个漩涡消耗不小,“在这里,你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包括你仇敌的弱点,或者……你失去的过去。当然,代价可能是你无法想象的。”
江眠混沌色的瞳孔扫视着这座诡异的城市,沸腾的怒意暂时被一种极致的冷静所取代。她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外表沉默,内里却在疯狂计算、分析、吸收着一切信息。锁芯的反噬、冥婚的源头、夜魅的目的……线索如同乱麻,而这里,或许是找到线头的地方。
“清道夫在哪?”江眠直接问道,声音沙哑。
“别急,‘垃圾’处理也需要找对地方。”夜魅拖着那挣扎的漩涡,引着江眠向城市深处走去,“归墟城有它的规矩。像这种‘规则级’的污染源,不能随意丢弃,需要交给专门的‘回收站’——‘往生栈’。”
她们穿过熙攘的街道。路边的摊贩售卖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商品”:一段被剥离出来的、还在重复着临终忏悔的“记忆丝线”;一瓶标注着“浓缩厄运”的黑色液体;甚至还有一个被关在笼子里、不断复制自身的“时间碎片”。
叫卖声也千奇百怪:
“新鲜出炉的‘爱情’,保质期三天,换十年阳寿或者等值规则碎片!”
“代写‘命运脚本’,包您下个轮回投个好胎,只需抵押一半魂火!”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刚从一个崩溃小世界捞出来的‘文明余烬’,蕴含稀有法则,锻造神兵利器的绝佳材料!”
江眠注意到,很多交易并非使用实体货币,而是一种闪烁着微光的“筹码”,有的呈现灵魂的淡蓝色,有的则是生命力的金色,更多的是各种颜色的、代表着不同规则力量的碎片。
“那是‘因果点’,或者说‘命运筹码’。”夜魅似乎看出了江眠的疑惑,低声解释,“在这里,时间、情感、记忆、技能、甚至一部分命运,都可以被量化、被交易。当然,最硬的通货,还是最本质的东西——‘生命力’和‘灵魂本源’。”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嚎。一个看起来像是人类、但身体半透明的年轻男子,被两个戴着惨白笑脸面具、身形高大的纸人一左一右架着,拖向街边一个挂着“阴阳当铺”牌匾的建筑。男子拼命挣扎,哭喊着:“我不要当了!我把阳寿还给你们!我把筹码还给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
当铺门口,一个穿着长衫、拨弄着算盘的掌柜抬起头,他的脸也是一张画上去的、毫无生气的笑脸,声音尖细:“客官,签了契约,画了押,哪有反悔的道理?您那三十年阳寿,可是换了一场镜花水月的富贵呢……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纸人手臂用力,硬生生将那名男子拖进了当铺幽深的门内,哭嚎声戛然而止。门口那张笑脸掌柜,低下头,继续拨弄算盘,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围的行人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没有人多看一眼。
江眠的指尖微微蜷缩。这座城的残酷,以一种赤裸裸的、规则化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
“看到了吗?”夜魅语气平淡,“在这里,贪婪是最大的原罪。但有时候,即使你不贪婪,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拿出最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她们继续前行,越往城市深处,建筑越发古怪,行人的形态也越发诡异非人。空气中那股腐朽的甜腻气息更加浓郁。
终于,夜魅在一栋看起来相对“正常”的建筑前停下。
这是一栋三层的中式木楼,看起来有些年头,木头呈现出暗沉的色泽。门口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灯笼上却用墨笔写着黑色的“栈”字。门楣上的牌匾,写着“往生栈”三个字。与其他建筑不同,这“往生栈”给人的感觉异常沉重、稳固,仿佛扎根于归墟城的虚无之中,难以撼动。
客栈门口,站着两个“人”。
左边一位,是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乱糟糟、戴着厚厚眼镜的青年男子,他手里拿着一个不断闪烁着乱码的平板电脑,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他看起来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像个误入异世界的程序员。
右边一位,则是一个女子。她穿着素雅的白色长裙,黑发如瀑,面容苍白而精致,但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仿佛蒙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迷雾。她怀里抱着一面古朴的铜镜,镜面浑浊,映不出任何景象。
“哟,生面孔?还带了这么大一个‘麻烦’。”那西装青年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江眠和夜魅,最终落在那个畸形漩涡上,镜片上飞快掠过一串数据流,“规则污染度87.4%,能量结构极不稳定,共生形态……啧啧,真是罕见的‘垃圾’。”
夜魅对这两人似乎并不陌生:“纸人张不在?”
抱镜女子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看”向夜魅,声音飘忽如同耳语:“掌柜的……去收一笔坏账了。”她的目光掠过江眠,在江眠那混沌色的瞳孔上停留了一瞬,空洞的眼底似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我是这里的账房,你们可以叫我‘算师’李微。”西装青年接口道,他指了指身边的抱镜女子,“她是‘镜奴’忘幽。掌柜不在,‘回收’业务我们可以暂时代理。不过,这个‘东西’……”他指了指漩涡,“处理起来很麻烦,需要动用‘化纸池’,收费不菲。”
“多少?”夜魅问。
李微在平板电脑上快速点了几下:“按照污染等级和能量总量计算,需要支付三千‘单位’的标准魂力,或者等值的规则碎片、生命力……我看二位刚来,恐怕没有这里的‘筹码’吧?”
江眠沉默。她的力量本质特殊,但似乎并不直接等同于这里的通用货币。
夜魅皱了皱眉,显然这个价格也让她有些肉疼。
就在这时,那个被称为“镜奴”的忘幽,忽然轻声开口,她的声音依旧飘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可以‘赊账’。”
李微一愣,看向忘幽,似乎有些意外:“赊账?忘幽,你知道规矩,‘往生栈’从不……”
“她可以。”忘幽打断了他,空洞的眼睛依旧“望着”江眠,“用她‘未来’的三天‘时间’做抵押。”
未来三天的时间?江眠瞳孔微缩。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能被量化、被抵押?
李微闻言,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再次看向江眠,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滑动,似乎在调取什么数据。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原来如此……变量……混沌之源……难怪。你的‘未来时间’,确实具有极高的‘不确定性价值’,可以作为抵押品。怎么样,这位……客人?是否愿意赊账?友情提示,若到期无法偿还,抵押的‘时间’将被强制收取,那意味着你那三天将从你的存在中被彻底抹去,连同其间发生的一切因果。”
夜魅看向江眠,眼神示意她慎重。
江眠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抹去三天存在?比起被锁芯算计、被冥婚束缚的命运,这点风险微不足道。她需要摆脱这个漩涡的拖累,更需要在这座城里找到答案。
“可以。”江眠吐出两个字。
“爽快!”李微似乎笑了笑,在平板电脑上操作一番,然后示意江眠将手放在屏幕上一个特定的区域。
江眠照做。屏幕亮起,一道冰冷的气息顺着她的指尖蔓延,似乎抽取了某种无形的“凭证”。同时,她隐约感觉到,自身与某个遥远的“未来”节点之间,被系上了一条极细极脆弱的丝线。
“契约成立。”李微收起平板,“忘幽,带她们去后院的‘化纸池’。”
忘幽抱着铜镜,默默转身,向客栈内走去。江眠和夜魅跟上。
穿过一道回廊,来到客栈的后院。院中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一个巨大的、如同温泉般翻滚着的池子。但池水并非清水,而是粘稠的、灰白色的、如同融化了的纸浆一般的液体,表面不断冒出一个个气泡,炸开时散发出浓郁的腐朽气息。这就是“化纸池”。
池子周围,站立着十几个穿着白色寿衣、面无表情、脸颊上涂着圆形腮红的纸人。它们一动不动,如同真正的雕塑,唯有空洞的眼眶,齐刷刷地“盯”着池子。
忘幽示意夜魅将那个畸形漩涡带到池边。
夜魅指尖幽蓝火焰一收,将那仍在咆哮的漩涡推向化纸池。
漩涡似乎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挣扎得更加剧烈,混乱的嘶吼震得整个后院都在微微颤动!
就在漩涡即将坠入池中的刹那,池边的纸人突然动了!它们动作整齐划一,伸出苍白扁平的手臂,手臂瞬间延长,如同白色的纸带,缠绕上那畸形的漩涡!
纸带看似脆弱,却蕴含着某种奇特的规则力量。漩涡那狂暴的能量,在接触到纸带后,竟如同被“安抚”一般,变得温顺了些许,然后被纸人们一点点地、强行地拖入了灰白色的粘稠池水之中。
噗通——
漩涡没入化纸池,挣扎了几下,便如同投入沸水的雪球,迅速消融、分解,最终彻底消失在那片灰白之中。池水翻滚了片刻,渐渐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几个更大的气泡破裂。
一个麻烦,似乎暂时解决了。
但江眠心中没有丝毫放松。她抵押了“未来”,进入了这座诡异的城,绝不会只是为了处理一个垃圾。
她转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忘幽,混沌色的瞳孔直视着对方那双迷雾之眼:“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我赊账?你看出了什么?”
忘幽抱着铜镜,苍白的面容在池水映照下更显诡异。她轻轻抚摸着浑浊的镜面,声音飘忽如同来自另一个维度:
“我……看不见你的过去,也看不清你的未来。”
“我的镜子,照不出你的影像。”
“但我在你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不是那些残缺的‘残响’,也不是那些疯狂的‘造物’……”
“而是……另一种‘不存在’。”
她抬起头,“望”向江眠,空洞的眼底,那丝涟漪再次泛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恐惧。
“你的‘冥婚’,并非始于‘锁芯’的契约。”
“那红盖头下的因果……”
“比你想像的,还要古老,还要……黑暗。”
“而你的‘疯狂’,或许……才是你唯一真实的‘清醒’。”
江眠的心脏,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