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井,深千尺,照不见前世今生。”
“井底月,镜中魂,捞月之人终沉沦。”
——纸城边缘古谣,《苦水井》
“星核大人……”
“虞姬”那带着戏腔的、幽冷的声音,如同一条毒蛇,钻入江眠的耳膜。她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星澜。
星澜的脸上,那惯常的沉稳被一丝极快的慌乱取代,紫水晶般的眼眸中光芒急闪,但她迅速恢复了镇定,甚至向前迈了半步,将江眠隐隐护在身后,直面那诡异的纸人名角。
“你认错人了。”星澜的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
“虞姬”纸人那空洞的笑容愈发扩大,墨画的眉眼弯起,却无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诡异:“您的‘星辉’……独一无二……纵然试图遮掩……在这百戏楼内……又如何能逃过‘城主’的感知?”它手中的纸帕轻扬,指向四周。
不知何时,化妆间门外、窗边,乃至天花板的阴影里,已然站满了密密麻麻、身着各色戏服、脸上涂着厚重油彩的纸人!它们如同沉默的木偶,将所有的退路彻底封死,一双双墨点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星澜身上。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江眠左眼的黑暗缓缓流转,锁定了门口的“虞姬”和周围虎视眈眈的纸人。她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星澜,这个在无光域废墟中遇到的“幸存者”,果然不简单!“星核”是什么?纸城城主为何要寻找她?她混入自己身边的目的是什么?
无数的疑问翻涌,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
“看来,谈判破裂了。”江眠的声音冰冷,左眼中的黑暗开始凝聚,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湮灭气息。既然伪装潜入失败,那就只能强行突围!
“虞姬”纸人似乎对江眠左眼的力量颇为忌惮,那空洞的笑容收敛了些,声音依旧幽冷:“贵客何必动怒?城主只是想请‘星核’大人一叙,并无恶意。至于您……”它的“目光”转向江眠,“身负‘寂灭’,签定‘婚契’,亦是难得的‘变数’……城主,对您也很感兴趣。”
“感兴趣?那就让他亲自来见!”江眠冷笑,不再废话,左眼黑暗骤然爆发!并非扩散冲击,而是化作数十道凝练如实质的黑色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门口、窗口以及天花板上那些堵路的纸人!
嗤嗤嗤——!
黑色利箭所过之处,纸人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枯叶,瞬间消融、湮灭,连灰烬都未曾留下!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缺口!
“走!”
江眠一把拉住星澜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她顾不上多想,身形如电,朝着被撕开的缺口猛冲出去!
“虞姬”纸人发出一声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嘶鸣,整个百戏楼仿佛被惊醒的巨兽,所有的纸人“宾客”、仆役、乐师,全都抛弃了扮演的角色,化作狰狞的捕食者,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它们撕下虚假的面皮,露出纸张下隐藏的利齿和空洞,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
整个百戏楼,瞬间从歌舞升平的戏台,变成了修罗场!
江眠左眼黑暗全开,如同在身前挥舞着一柄无形的死亡镰刀,凡是靠近的纸人皆被瞬间清除。但纸人的数量实在太多,杀之不尽,前仆后继!更麻烦的是,她感觉到百戏楼本身的空间似乎在扭曲、压缩,试图将她们困死在此地!
星澜被江眠拉着,踉跄前行,她紫眸中光芒急闪,突然喊道:“去戏台!戏台下方有直通地下的暗道!是以前演员紧急撤离用的!”
江眠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调转方向,朝着中央戏台冲去。所过之处,纸屑纷飞,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冲到戏台边缘,星澜快速在台基某处看似装饰的浮雕上按了几下,一块看似坚实的台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洞口。
“下去!”江眠将星澜先推入洞中,自己则转身,左眼黑暗凝聚成一道厚重的屏障,暂时阻挡住身后潮水般涌来的纸人,随即也纵身跃入洞内!
在她身影消失的瞬间,滑开的台板迅速闭合。
轰!
无数纸人撞击在闭合的台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却无法突破。
……
暗道内狭窄而陡峭,充满了灰尘和霉味。两人沿着湿滑的台阶一路向下,身后纸人撞击和嘶鸣的声音逐渐远去,但一种更加阴冷、更加不祥的气息,从下方弥漫上来。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走出暗道口,她们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更加幽深、更加寂静的廊道里。这里的墙壁不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浸过油的厚纸板,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各种扭曲、痛苦的受刑人形图案,看得人毛骨悚然。
廊道两侧,是一个个没有门扇的、如同囚笼般的隔间。隔间里,隐约可见一些被拆卸得七零八落、或者正在被“缝合”、“改造”的纸人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浆糊和某种刺鼻化学药水的味道。
这里,就是“画皮坊”的外围区域。
“看来我们歪打正着,直接到了目的地。”江眠低语,左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微的滴水声,以及某种……仿佛无数人在同时低泣的杂音。
星澜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看着廊道墙壁上那些受刑的图案,紫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低声道:“画皮坊……是纸城规则运转的核心之一,也是……最痛苦的地方。所有不合格的、破损的、或者需要‘升级’的纸人,都会被送到这里……‘回炉重造’。”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前方一个隔间里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靠近。
只见那个隔间里,一个身体被拆得只剩下上半身、脸上油彩花了一半的纸人“花旦”,正被几个面无表情、穿着类似屠夫围裙的“工匠”纸人按在冰冷的石台上。一个工匠纸人手中拿着烧红的烙铁(纸做的,却散发着真实的热量),正缓缓地朝着花旦纸人额头上的一个破损处烙去!
“不……不要……我不想忘记……我是谁……”花旦纸人发出模糊的、充满痛苦的哀鸣,墨画的眼睛里竟流下了黑色的、如同墨汁般的“眼泪”。
嗤——!
烙铁落下,青烟冒起。花旦纸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额头上多了一个扭曲的、散发着焦糊味的符文。它的眼神迅速变得空洞、麻木,之前的痛苦和挣扎如同被彻底抹去。
工匠纸人松开它,它便如同一个真正的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坐起身,开始自己拿起针线,麻木地缝合自己被拆开的下半身。
江眠感到一阵寒意。这就是纸城的“修复”?强行抹去记忆和情感,将其变回合格的“零件”?
“它们……在害怕被‘遗忘’?”星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或许,残留的记忆和情感,对它们而言是痛苦,也是……最后一点‘自我’的证明。”江眠冷冷道。她对这些纸造物并无同情,但这场景无疑揭示了纸城运行机制的残酷。
她们继续深入。画皮坊内部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布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工作间”——有将不同纸人部件缝合在一起的“拼装间”,有用奇特颜料为纸人绘制新面孔的“描容间”,还有散发着浓郁药水味、浸泡着无数纸人残肢的“软化池”……
越往深处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发强烈。江眠能感觉到,一股庞大而古老的意志,正盘踞在这迷宫的最核心,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就在她们穿过一个堆满废弃纸人头颅、如同乱葬岗般的区域时,前方通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扇与众不同的门。
那扇门并非纸制,而是由一种暗沉、光滑、仿佛某种生物皮革般的材质构成,门上没有锁孔,只有一个手掌形状的凹陷,凹陷周围,铭刻着与“万界婚契”同源的、更加复杂古老的暗红色符文。
门后,散发出的规则力量远超之前任何地方,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与死寂。
“那里……就是核心吗?”星澜喃喃道,紫眸中闪过一丝渴望,又有一丝恐惧。
江眠左眼的寂灭碎片在此刻异常活跃,甚至传来一种近乎“兴奋”的搏动。她能感觉到,门后的东西,与她的力量同源,却又更加……完整?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寂灭”?
她尝试用左眼的力量去感知那扇门,却发现自己的意念如同泥牛入海,被那扇门完全吸收、隔绝。
“需要特定的‘钥匙’……”江眠蹙眉。这扇门的防御,远超她的能力范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虚弱的脚步声,伴随着沉重的喘息,从她们来时的方向传来。
两人立刻警惕地躲入一堆废弃纸人头颅后面。
只见一个浑身沾满粘稠、散发着腥臭的暗绿色液体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正是之前分头行动的——墨翟!
他看起来狼狈不堪,工装上有多处撕裂,脸上、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仿佛被什么腐蚀性液体溅射到的灼伤痕迹,右腿的齿轮关节似乎也出了问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布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他跑到那扇生物质大门前,脸上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用力拍打着门扉,嘶声喊道:“开门!开门啊!我拿到‘忘川砂’了!放我进去!它们……它们追来了!”
它们?江眠心中一沉。难道苦水井那边也有可怕的守卫?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廊道后方,传来了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湿滑触手在地面拖行的声音,以及一种低沉的、如同水泡破裂般的咕噜声。
墨翟听到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更加疯狂地拍打门扉:“求求您!城主大人!您要的忘川砂我拿到了!按照约定,您该给我‘新生’!救我!救救我!”
门,纹丝不动。门后的存在,似乎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
那湿滑拖行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浓郁的水腥气和……一种仿佛能侵蚀灵魂的阴冷。
墨翟彻底绝望了,他瘫软在门前,看着手中那个装着忘川砂的布袋,又看看越来越近的黑暗,脸上露出了惨然的笑容。
“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新生……我们都只是……棋子……耗材……”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了江眠和星澜藏身的方向,那双因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后的、扭曲的疯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
“星澜!你骗了我们所有人!你根本就不是……”
“还有你!江眠!你以为你能逃脱吗?你早就……”
噗嗤!
他的话没能说完。
数条黏滑、惨白、带着吸盘和倒刺的、如同某种深海生物触手般的东西,猛地从后方的黑暗中射出,瞬间缠住了墨翟的四肢和脖颈!巨大的力量将他猛地拖离地面,朝着黑暗深处拽去!
墨翟的身体在空中剧烈挣扎,发出“嗬嗬”的、被扼住咽喉的窒息声,他手中的那个装着忘川砂的布袋,脱手飞出,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仅仅几秒钟,他的身影连同那令人作呕的拖行声,一同消失在了廊道尽头的黑暗里。
只剩下那个脏兮兮的布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血腥味和墨翟最后那未尽的、充满绝望与指控的嘶吼。
江眠和星澜从藏身处缓缓走出,看着墨翟消失的方向,脸色都无比凝重。
墨翟最后那未说完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悬在她们心头。
星澜……到底骗了什么?
而江眠自己……又“早就”怎么了?
画皮坊深处,那扇生物质大门依旧紧闭,门后的存在,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
而获取了忘川砂的代价,是墨翟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