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西安府。
自从两月前李自成弃城西逃，卢象升收复西安府城，这里便成了督师府的所在。初冬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督师府的大堂内洒下斑驳的光影。卢象升端坐在太师椅上，正在阅读一封来自太行山的密信。
信是杨国柱所写，字里行间透着急切：督师，太行诸寨日渐壮大，兵士已达万余。但朝廷近来对山西用兵频繁，我等处境日艰。望督师早作决断，以图长远。
卢象升放下书信，眉头微皱。自从在太行山布局以来，他就知道那里迟早会成为自己的退路。只是没想到，局势变化得如此之快。
正沉思间，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督师！京师来使！
王文义大步流星地走进堂来，神色凝重。在他身后，跟着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手中捧着明黄色的圣旨。
卢象升心中一动，连忙起身。京师突然来使，必有要事。他整理了一下官服，肃然道：摆香案，接旨。
不多时，督师府前庭已是黄幔高悬，香烟袅袅。卢象升率领麾下文武官员，齐刷刷地跪在青石铺就的庭院中。
锦衣卫千户名叫刘兴祖，乃是崇祯的心腹。他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卢象升督师关中，屡建奇功，深孚朕意。自受命以来，平定流寇，安抚百姓，整饬吏治，关中大定，民心归附。朕甚慰之。
听到这里，众人心中稍安。看来皇上对督师的功绩还是认可的。
卢象升忠君爱民，克己奉公，实乃朕之股肱。着加封太子少保，增俸禄五百石，赏蟒袍玉带，以彰其功。
众人脸上露出喜色。加封太子少保，这是从一品的高位，足见皇恩浩荡。
然而，刘兴祖的声音忽然一转：
然关中地大事繁，防务日重。流寇虽败，余党犹存，边防亦不可松懈。左良玉协理关中军务有功，着升任平贼将军，与卢象升共督关中。
卢象升眼神微微一凝。左良玉原本只是协助的总兵，现在竟升任与自己平级的平贼将军，还要共督关中。
左良玉升任平贼将军，督师陕西军务。凡关中重大军务，卢象升与左良玉当会商而后行，不得擅专。另着监军高起潜总理军政，统筹协调。钦此。
最后一句话如重锤敲击，让在场众人心中一沉。共督关中，会商而后行，这分明是要彻底分权制衡啊！而高起潜从协理变成总理，权力更是大增。
臣，接旨！卢象升声音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宣旨完毕，刘兴祖将圣旨递给卢象升，压低声音道：督师，皇上特意嘱咐，关中事务重大，务必要与左将军精诚合作，共襄大业。左将军现在权责更重，还望督师多加配合。
卢象升接过圣旨，淡然一笑：刘千户辛苦了。请转告皇上，臣必不负圣恩，与左将军同心协力，定当将关中治理得更好。
刘兴祖深深地看了卢象升一眼，点头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左将军的大军三日后即可到达。
送走钦使，督师府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王文义等武将个个面色铁青，钱守道等文士也是眉头紧锁。
大人，这分明是......程文炳忍不住开口，却被卢象升抬手制止。
都回去吧，各司其职。卢象升的声音依然平静，钱先生、王副将留下，其余人等先退。
待众人散去，卢象升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将圣旨放在案上，沉默良久。
大人，朝廷这是......钱守道欲言又止。
明升暗降。卢象升缓缓说道，眼中闪过一丝苦笑，表面上加封赏赐，实际上是要彻底分权。左良玉从协助变成共督，高起潜从协理变成总理，这是要把我架空啊。
他重新拿起桌案上杨国柱的来信，沉声道：看来，是时候考虑其他出路了。
王文义怒气冲天：大人为朝廷立下如此功劳，皇上竟然如此猜疑！这让兄弟们如何服气？
钱守道注意到了桌案上的信件，低声问道：大人，这是...？
太行山杨国柱的来信。卢象升将信递给钱守道，你们都看看吧。
钱守道接过信件，快速浏览，脸色逐渐凝重。王文义也凑过来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大人，太行山那边的局势...？钱守道试探着问道。
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卢象升站起身来，朝廷对山西用兵频繁，杨国柱他们的处境日益艰难。但同时，这也说明那里的力量已经足够引起朝廷注意了。
文义！卢象升严厉地看了王文义一眼，慎言！
王文义虽然愤怒，但见督师神色严厉，只得咬牙忍住。
卢象升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望着远山如黛，声音幽幽：自古功高震主，这是宿命。我早有心理准备。
可是大人......钱守道急道。
守道，你读书多，应该知道韩信的故事。卢象升转过身来，脸上已恢复平静，韩信功高震主，最终死于未央宫。岳飞精忠报国，却死在风波亭。历朝历代，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钱守道黯然。确实，翻开史书，功臣的下场大多不佳。
那大人打算如何应对？王文义问道。
卢象升重新坐下，手指轻叩桌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上既然派左良玉来，我们就好好接待。既然要共同剿抚，我们就精诚合作。
大人的意思是......
表面配合，暗中观察。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左良玉此人，我是了解的。性情桀骜，绝不甘居人下。他既然来了，必然要争夺话语权。到时候，我们就看他如何表演。
钱守道若有所思：大人是说，让左良玉先出头？
正是。卢象升点头，我现在是众矢之的，任何动作都会被放大。倒不如让左良玉去当这个出头鸟。他若是真的能够剿灭余寇，那是朝廷之福。他若是败了，责任也不在我。
王文义恍然大悟：高！大人这一招以退为进，实在高明！
不过，我们也不能完全被动。卢象升继续说道，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文义，你去安排一下，将咱们的精锐暗中分散到各处，不要集中在一起。
是，大人。
守道，你去联络一下关中的士绅豪强，告诉他们朝廷又派了大军来，请他们多多支持。同时，暗中了解一下他们对左良玉的态度。
学生明白。
另外，要密切关注高起潜的动向。卢象升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个人是皇上的耳目，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小心应对。
正说着，外面又传来脚步声。马三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愤怒：大人，听说朝廷要派左良玉来分权？这不是明摆着不信任大人吗？
卢象升看了马三一眼，缓缓说道：三哥，你在军中威望很高，兄弟们都听你的话。我希望你能约束好部下，不要有任何过激言论。
马三虽然粗豪，但并不愚蠢。他听出了卢象升话中的深意，点头道：大人放心，俺知道轻重。
还有一件事。卢象升压低声音，咱们在山中的那些工坊，要加强保密措施。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大人放心，那地方隐蔽得很，而且都是咱们的心腹在管。马三保证道。
卢象升点头。这些秘密工坊是他的底牌之一，绝不能暴露。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匆匆赶来。这位精明的商人脸上写满了担忧：大人，听说朝廷要派左良玉来？这对咱们的生意会不会有影响？
胡掌柜不必担心。卢象升安慰道，生意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不过，要注意一点，左良玉的人来了之后，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你要提醒兄弟们，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烂在肚子里。
胡掌柜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卢象升的意思：大人放心，咱们商人最会察言观色了。绝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夜幕降临，督师府陷入了沉寂。卢象升独自一人在书房中，面前摆着那份圣旨，陷入了深思。
他想起了自己从穿越到现在的种种经历。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后来的逐渐适应，再到现在的游刃有余，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
但是，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也让他深深震撼。即便他小心翼翼，韬光养晦，但仍然无法避免朝廷的猜疑。这就是专制体制的可怕之处，皇帝的一念之间，就能决定臣子的生死荣辱。
不过，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卢象升自言自语，既然来了这个时代，就要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来玩。韬光养晦，积蓄实力，等待时机。
他重新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布局。军事上，天雄军的精锐已经分散隐藏，表面上的部队虽然仍然强悍，但已经不是全部实力。政治上，他在关中培植的势力根深蒂固，短时间内无法撼动。经济上，与商贾的合作让他有了相对独立的财政来源。
左良玉，高起潜，你们来吧。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第二天一早，督师府就忙碌起来。卢象升召集了所有文武官员，宣布了朝廷的最新决定。
诸位，朝廷派左良玉将军来协助我们剿抚，这是对我们的支持和信任。卢象升站在众人面前，声音洪亮，我希望大家能够全力配合左将军，共同完成朝廷交付的重任。
下面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但是督师既然这样说了，他们也只能附和。
大人英明！众人齐声应道。
另外，高监军也会继续留在关中，协理军政。卢象升继续说道，诸位要尊重监军，配合监军的工作。
高起潜在人群中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将因此而更加稳固。
散会后，卢象升单独留下了几个心腹。
大人，您真的打算全力配合左良玉？王文义忍不住问道。
当然要配合。卢象升淡然一笑，不过，配合不等于迁就。该争取的权益，我们还是要争取。该坚持的原则，我们还是要坚持。
钱守道若有所思：大人是说，在配合中求生存，在生存中求发展？
正是。卢象升点头，现在是退的时候，但退不是认输，而是为了更好的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号角声。左良玉的大军到了！
卢象升整理了一下衣冠，对众人说道：走吧，我们去迎接左将军。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过的。
西安城外，烟尘滚滚。左良玉率领三万精兵，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关中。旌旗蔽日，刀枪林立，军容甚是威武。
左良玉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材魁梧，面容严肃。他看到远处迎接的队伍，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卢象升，听说你在关中威望很高？他心中暗想，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卢象升率领文武官员，在城外十里相迎。他看到左良玉军容整齐，心中也是一动。这左良玉虽然品行有问题，但带兵的能力确实不错。
末将卢象升，恭迎左将军！卢象升上前行礼。
左良玉在马上看了卢象升一眼，这才慢慢下马，还礼道：久仰卢督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
左将军过奖了。卢象升客气地回答，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末将已在城中准备了酒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那就多谢督师了。左良玉表面客气，但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两人并马而行，向西安城走去。在他们身后，两支军队缓缓汇合，但气氛却显得有些微妙。
高起潜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得意。他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夜晚的督师府，灯火通明。卢象升设宴款待左良玉等人，表面上宾主尽欢，实际上却是暗流汹涌。
左良玉在席间频频敬酒，言语间颇多试探。他想看看卢象升的底细，也想展示自己的威风。
卢象升则是滴水不漏，对答如流。他既不示弱，也不强出头，把握得恰到好处。
高起潜在一旁冷眼观察，心中盘算着如何在两人之间挑拨离间。
宴席散后，左良玉回到自己的住处，立刻召集心腹商议。
督师，卢象升此人如何？副将询问道。
看起来很谦逊，实际上很老练。左良玉皱着眉头，这个人不好对付。不过，他既然在关中经营这么久，根基肯定很深。咱们是外来户，要想站稳脚跟，还需要从长计议。
与此同时，卢象升也在与钱守道等人商议对策。
大人，左良玉此人果然不简单。钱守道说道，他今晚的试探很有章法，显然是有备而来。
是啊。卢象升点头，看来京师给他的任务不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他的算盘，我有我的对策。
夜深人静，关中大地陷入了宁静。但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一场新的政治博弈正在悄然开始。
卢象升站在窗前，望着满天繁星，心中既有忧虑，也有期待。忧虑的是未来的道路更加艰难，期待的是这场博弈的最终结果。
左良玉，高起潜，还有京师的那些人，你们的每一步棋我都看在眼里。他心中暗想，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远方的山峦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仿佛在默默见证着这场即将展开的政治风暴。而卢象升，这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正准备用他的智慧和谋略，在这个复杂的时代中闯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