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定州城外十里。
晨雾初散，卢象升的军队正沿着官道缓缓北进。远远望见定州城墙，城门紧闭，城头上的守军正在警惕地观察着这支队伍。
督师，前方村庄里有人。王文义指着道路两旁，不过看起来都躲得远远的。
卢象升举目望去，果然看到田野里有农民在劳作，但一见到军队经过，都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远远地观望着。有些人甚至抱着孩子往村子里跑，仿佛见了洪水猛兽。
让队伍停下，原地休整。卢象升下令，我去和那些百姓说几句话。
高起潜皱眉道：督师，时间宝贵，何必理会这些农夫？
兵马所过，民心向背，这很重要。卢象升说着，带着几个亲兵向最近的一片田地走去。
田里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农正在锄地，见到卢象升等人走近，手中的锄头握得更紧了，眼中既有恐惧又有戒备。
老丈，我等是朝廷军队，路过此地，想讨口水喝。卢象升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
老农看了看卢象升身上的官服，又看了看远处整齐的队伍，犹豫了半天才说道：军爷，俺家里没什么好东西...
不要紧，就是讨口水。卢象升继续说道，听口音，老丈是本地人？
是...是的。老农还是很紧张，军爷，俺真的没什么钱粮...
卢象升注意到老农说话时下意识地护着腰间，那里可能藏着仅有的一点银钱。这让他心中一动，看来百姓对军队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心被抢劫。
老丈放心，我们不要你的钱粮。卢象升说道，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一带的情况。最近可安宁？
听到这话，老农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似乎有话要说，但又不敢说。
军爷，您...您真的是朝廷的军队？老农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我是督师卢象升，奉皇上之命前来剿匪。
卢督师？老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就是在河南打败流寇的那个卢督师？
正是。
老农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很谨慎：督师，俺们这些泥腿子不懂大道理，只知道谁对俺们好，谁对俺们不好。
那你觉得，官军对你们如何？卢象升试探性地问道。
老农苦笑一声：督师，您让俺说实话？
当然要说实话。
实话就是，俺们见了官军就怕。老农叹了口气，不是怕你们打俺们，是怕你们吃俺们的。
吃你们的？
是啊。老农指着远处，前些日子马总兵的军队路过，说是借粮，借了三千石粮食，到现在也没还。俺们村子里有一半人家都揭不开锅了。
这话让卢象升心中一沉。马世龙败军时粮草不济，看来确实在民间征收过。
除了借粮，还有别的吗？
还借马，借车，借人。老农越说越苦，俺家的老牛也被借走了，说是拉军需。没了牛，地都种不了。
王文义在一旁听着，忍不住说道：这些都是军需所急，等打败了流寇，自然会补偿的。
老农看了王文义一眼，摇头道：军爷，俺们听过太多这样的话了。从俺记事起，官军说过多少次打败流寇，可流寇越打越多，俺们的日子越过越苦。
这话说得很实在，让卢象升无法反驳。确实，这些年来官军剿匪，收效甚微，反而给百姓增加了不少负担。
那你们对流寇又是什么看法？卢象升继续问道。
提到流寇，老农的表情更加复杂了：督师，俺不敢乱说话。
没关系，你尽管说。
流寇嘛...老农四下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外人，才压低声音说道，有好的，也有坏的。
怎么说？
坏的流寇杀人放火，抢粮夺财，比土匪还狠。老农说道，但也有一些流寇，只抢大户人家，不动俺们穷人。有时候还分给俺们一些粮食。
这话让卢象升更加震惊。在百姓眼中，官军和流寇的区别竟然如此模糊。
俺还听说，老农继续说道，李闯王那里不收粮税，还分田地给穷人种。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总让人心里有个念想。
老丈，你这话可不能乱说。王文义提醒道。
俺知道不能乱说，可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老农很坦率，军爷，俺们这些泥腿子，就图个能活下去。谁能让俺们活下去，俺们就跟谁。
这番话说得很朴实，但却深深震撼了卢象升。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李自成能够屡败屡起，为什么流寇能够不断壮大。不是因为百姓天生喜欢造反，而是因为他们对现状绝望了。
老丈，如果朝廷真的能减轻赋税，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你们愿意支持吗？卢象升问道。
老农看了看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督师，俺们听过太多这样的承诺了。俺们不敢再信了。
为什么不敢信？
因为失望过太多次。老农苦笑道，每次来了新官，都说要为民做主。可过不了多久，还是老样子。俺们这些泥腿子，命苦得很，不敢奢望什么。
说完这话，老农重新拿起锄头开始干活，显然不想再多说什么。
卢象升站在田边，看着这个弯腰劳作的老农，心中五味杂陈。他原以为只要打败流寇，就能安定一方。但现在他明白了，真正的敌人不仅仅是李自成，还有百姓心中的绝望和不信任。
回到队伍中，王文义问道：督师，您觉得那老农的话...
句句属实。卢象升叹了口气，我们一直在谈论民心向背，但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民心。
高起潜在一旁冷笑：督师，这些刁民的话岂能当真？他们见风使舵，谁强就跟谁，没有什么忠诚可言。
公公此言差矣。卢象升摇头，百姓不是见风使舵，而是求生存。我们如果不能让他们看到希望，又怎能指望他们支持朝廷？
这时，前方又有几个村民远远地观望着。卢象升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中有恐惧，有好奇，也有一丝期待。
传令下去，卢象升对王文义说道，全军继续前进，但要严明军纪。不准在民间征收任何东西，不准扰民。有违者，军法从事。
可是督师，如果军需不足...
军需不足我来想办法，但绝不能再增加百姓负担。卢象升语气坚定，我们要让百姓看到，朝廷军队和流寇是不同的。
高起潜不满地说道：督师，这样下去，我军的后勤会很困难。
困难也要坚持。卢象升说道，如果我们和流寇没有区别，那我们凭什么要求百姓支持朝廷？
队伍重新开始前进。沿途的村民们依然躲得远远的，但卢象升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观望的人越来越多。当他们发现这支军队确实军纪严明，没有抢夺任何东西时，胆子稍微大了一些。
到了傍晚，军队在一个村庄附近扎营。卢象升坚持不让士兵进村，而是在野外宿营。这个决定让士兵们有些抱怨，但也让村民们刮目相看。
夜深时分，竟然有几个村民悄悄摸到营地边上，给士兵们送来了一些热水和粗粮。虽然东西不多，但这个举动让卢象升深受感动。
督师，那个送粮的老农说道，俺们看您是个好人，这些粮食不要钱，就是俺们的一点心意。
多谢老丈。卢象升郑重地接过粮食，我卢象升在此承诺，一定不辜负乡亲们的信任。
老农点点头，然后说道：督师，俺还想说一句话。
老丈请说。
俺们这些泥腿子，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俺们知道，好人和坏人还是不一样的。您要是真能为俺们做点事，俺们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说完，老农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卢象升看着手中的粗粮，心中既有感动也有沉重。民心如水，载舟覆舟。要想真正赢得民心，光靠一时的善行是不够的，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改变。
而这，正是他此行最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