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三日,夜。
消息传到虎头寨,卢象升正在看地图。
听到刘婆子染病,他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什么?
傅青主的声音很低:刘婆子今天傍晚开始发热、呕吐。她自己说,是染上了。
卢象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刘婆子,五十多岁,经验最丰富的医者。
她若倒下,疫区就少了主心骨。
派谁去接替她?
某已经安排了赵郎中。但赵郎中的经验,远不如刘婆子。
卢象升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传令,立刻从各地调集郎中,能来多少来多少。
再拨一批药材,黄连、黄柏、白头翁,能弄多少弄多少。
还有,糖和盐,也要准备充足。
傅青主走后,诸葛青云进来了。
护国公,某有个不好的消息。
今天又有两个村发现病例。一个是广昌村,一个是永宁村。
卢象升的脸色更沉了。
发病多少人?
广昌村五人,永宁村三人。
他走到地图前,在这几个村子的位置上插上小旗。
石桥村、平山村、刘家庄、广昌村、永宁村。
五个村,呈扇形分布。
疫情在蔓延。诸葛青云道,若不能控制,整个涿鹿县都会遭殃。
卢象升盯着地图,忽然问:这几个村,有什么共同点?
诸葛青云想了想:都在河边。
卢象升指着地图上的一条河,这条河叫清水河,从石桥村流过,经过这几个村子,最后汇入桑干河。
某怀疑,是河水被污染了。
那怎么办?
封河。卢象升斩钉截铁,所有河水,禁止饮用。违者,重罚。
再派人沿河巡查,看看上游是不是有粪便、尸体污染水源。
二月二十四日,清晨。
石桥村,祠堂。
刘婆子躺在草席上,浑身滚烫。
她已经吐了三次,拉了四次。
身上的红疹,从胸口蔓延到了脖子。
赵郎中蹲在她身边,端着一碗糖盐水。
刘婆子,喝点水。
刘婆子摇头,声音虚弱:某...某喝不下...
必须喝!赵郎中的声音很严厉,护国公说了,这病最怕脱水。您要是不喝,神仙也救不了您!
刘婆子勉强睁开眼,看着他。
赵郎中...某这辈子...见过太多生死了...某知道...某怕是...
别说丧气话!赵郎中打断她,您可是护国府第一医者,怎么能倒下?
他强行掰开刘婆子的嘴,一勺一勺喂进去。
刘婆子喝了几口,又吐了出来。
但赵郎中不放弃,继续喂。
吐了也得喝!喝进去一点是一点!
就这样,一碗糖盐水,喂了整整一刻钟。
刘婆子终于喝下去大半碗。
赵郎中松了口气,又去煎中药。
黄连、黄柏、白头翁、马齿苋,按照卢象升的方子,煎了一大碗。
喂给刘婆子喝下。
刘婆子喝完,脸色好了些,但还是昏昏沉沉。
赵郎中守在她身边,不敢离开。
祠堂里,还有二十几个病人。
有的在呻吟,有的已经昏迷。
十个赤脚医生,忙得脚不沾地。
喂水、喂药、擦身、换衣、清理粪便。
有两个年轻医生,累得坐在地上,靠着墙就睡着了。
但没人敢休息太久。
因为病人太多了。
中午时分,一个病人忽然坐了起来。
是李大柱的儿子,李二狗。
他病了五天了,一度昏迷。
但现在,他的眼神清明了些。
某...某饿...
赵郎中大喜:好!饿了就是好事!
他让人煮了一碗稀粥,喂给李二狗。
李二狗喝了大半碗,脸上有了些血色。
赵郎中...某是不是...活过来了?
对!你活过来了!赵郎中眼圈都红了,好好养着,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李二狗咧嘴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某爹、某娘...都没了...就剩某一个了...
赵郎中拍拍他的肩:好好活着,为你爹娘活着。
李二狗用力点头。
但也有救不回来的。
下午,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咽了气。
她是平山村的,叫张氏。
病了三天,一直高热不退。
赵郎中给她灌了无数碗糖盐水,煎了无数碗中药。
但她还是走了。
临死前,她拉着赵郎中的手,说了一句话。
某的...三个娃...拜托了...
说完,手一松,没了气息。
赵郎中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站起来,对一个医生说:记下来。张氏,平山村,三个孩子。禀报护国公,务必照顾好她的孩子。
张氏的尸体被抬出去,烧了。
火光冲天。
傍晚,卢象升又来到石桥村外。
他没有进村,只是站在栅栏外,看着里面。
祠堂的方向,冒着炊烟。
那是在煮药、煮粥。
卢象升心里很沉重。
王文义站在他身边,低声道:护国公,死亡率还是太高。五天了,已经死了十九个人。
某知道。卢象升道,但已经比某预料的好了。若不是及时隔离、及时治疗,死的会更多。
新增病例呢?
今天有所下降。石桥村新增两例,平山村新增一例。其他村子,暂时没有新增。
卢象升点点头:说明隔离起作用了。只要坚持下去,疫情就能控制住。
刘婆子怎么样了?
王文义迟疑了一下:不太好。高热不退,吐得很厉害。赵郎中说...怕是凶多吉少。
卢象升沉默了。
良久,他说:传令,刘婆子若有不测,以最高礼遇安葬。她是护国府的功臣。
二月二十五日,清晨。
刘婆子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赵郎中守在身边,眼窝都陷下去了。
赵郎中...你...没休息?
赵郎中一愣,惊喜道:刘婆子!您醒了!
他伸手摸了摸刘婆子的额头。
退烧了!真的退烧了!
刘婆子虚弱地笑了:某...某还没死啊...
不会死!绝对不会死!赵郎中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您挺过来了!您挺过来了!
他转身对其他医生喊:快!煮粥!刘婆子退烧了!
祠堂里,响起一阵欢呼。
刘婆子喝了一碗稀粥,精神好了些。
她挣扎着坐起来,看着祠堂里的病人。
还有多少人?
二十三个。赵郎中道,死了十九个,治愈了五个。
治愈率...还是太低了。刘婆子叹气。
但比某预料的好。赵郎中道,护国公的方子,真的管用。只要能让病人坚持喝糖盐水,就有活下来的希望。
某看过了,凡是能坚持喝水的,基本都能挺过来。那些死的,都是喝不下水的。
刘婆子点点头:护国公果然神人。这方子,某活了五十多年,都没听说过。
她休息了一会儿,又挣扎着要起来。
您干什么?赵郎中按住她,您还病着呢!
某得起来。刘婆子道,还有这么多病人,某不能躺着。
您现在起来,会累死的!
累死也得起来。刘婆子倔强地说,某是医者,不能眼睁睁看着病人死。
赵郎中拗不过她,只好扶着她站起来。
刘婆子虽然虚弱,但还是一个病人一个病人地查看。
摸额头,看舌头,听呼吸。
然后吩咐医生们该怎么治。
这个,糖盐水要加量,一天至少十碗。
那个,中药要换方子,加点人参,补补气。
还有这个,粥要煮烂些,他的肠胃受不了硬的。
她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条理清晰。
医生们照着做,果然病人的情况开始好转。
中午,一个年轻医生忽然跑进来。
刘婆子!不好了!
怎么了?
小张...小张也病了!
刘婆子心里一沉。
小张,二十多岁,是跟着她来的赤脚医生之一。
年轻、勤快、认真。
她急忙走过去,看到小张躺在门口,脸色惨白。
摸了摸额头,滚烫。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早上。小张虚弱地说,刘婆子...某...某是不是也...
别怕。刘婆子握着他的手,你年轻,身体好,一定能挺过去。
她吩咐其他医生:给小张喂糖盐水,中药也要跟上。某的方子,给他用上。
小张被抬进祠堂,放在角落。
但他的病情,发展得很快。
下午,他就开始上吐下泻。
身上的红疹,密密麻麻。
傍晚时分,他已经昏迷了。
刘婆子守在他身边,一勺一勺喂水。
小张,你得坚持住。你爹娘还等着你回去呢。
小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刘婆子。
刘婆子...某...某怕某回不去了...
胡说!刘婆子声音哽咽,你一定能回去!
小张虚弱地笑了:刘婆子...您别骗某了...某知道...某这病...不好治...
某就一个要求...他艰难地说,某娘...求大人...照顾某娘...
会的,会的。刘婆子的眼泪流了下来,护国公一定会照顾的。但你得活着,自己照顾你娘。
小张没有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呼吸越来越弱。
刘婆子握着他的手,一直到深夜。
二更天,小张咽了气。
刘婆子放开他的手,呆呆地坐着。
赵郎中走过来,轻声道:刘婆子...节哀...
刘婆子摇摇头,站起来。
把小张的尸体,好好安葬。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睛红红的,他是为救人而死,是英雄。
还有,记下来。小张,二十三岁,家有老母。禀报护国公,务必照顾好他的母亲。
刘婆子走出祠堂,看着远方的星空。
夜很黑,风很冷。
但她不能倒下。
还有二十几个病人,等着她。
二月二十六日。
疫情数据汇总到了卢象升手里。
钱守道推着眼镜,念道:截至今日,五个村共发病八十九人。死亡三十一人,死亡率百分之三十五。治愈十八人。其余四十人,正在治疗中。
新增病例,从每天十余例,降至每天三到五例。
医护人员,刘婆子染病后康复,赤脚医生小张殉职。另有一名医生出现症状,正在隔离观察。
卢象升听完,沉默了很久。
死亡率百分之三十五,还是太高。
但比某预料的好。诸葛青云道,若不是护国公及时采取措施,死亡率至少在五成以上。
新增病例下降,说明隔离有效。王文义道,只要坚持下去,疫情就能控制住。
卢象升点点头:但某们不能放松。
他站起来,在地图上看着那几个村子。
继续隔离,继续治疗。所有病人,一个都不能放弃。
再拨一批药材,一批粮食。
还有,小张的母亲,务必照顾好。他是为护国府牺牲的,某们不能对不起他。
卢象升又道:某要亲自写一封告示,张贴全府。告诉百姓,这病虽然凶险,但只要方法对,是能治好的。
让他们不要恐慌,但一定要注意卫生。
井水必须烧开,粪便必须远离水源,发现病情立刻报告。
某明白了。钱守道道,某这就去办。
会议结束后,卢象升独自在书房。
他摊开纸笔,写道:
告护国府全体百姓书:
近日涿鹿县数村染疫,死者数十人。某心痛如绞。
然某要告诉诸位,此疫虽凶,但并非不可治。
只要方法得当,十人之中,可活六七。
某已派最好的医者,用最好的药材,尽全力救治。
但某也要求诸位,务必注意以下几点:
一、井水必须烧开方可饮用。
二、粪便必须远离水源,用石灰掩埋。
三、发现发热、呕吐、腹泻者,立刻报告,切勿隐瞒。
四、不得聚集,不得串门,减少接触。
五、勤洗手,勤换衣,保持清洁。
诸位父老,护国府之根基,在于诸位。
某以护国公之名承诺:凡染疫者,护国府必全力救治,绝不放弃一人。
凡殉职医者,护国府必厚葬厚恤,照顾其家人。
凡遵守规矩者,护国府必保其平安。
诸位,与某一起,战胜这场瘟疫!
护国公 卢象升
崇祯十四年二月二十六日
他写完,吹干墨迹,交给钱守道。
把这个,张贴到每个村子。
二月二十七日,石桥村。
李二狗康复出院了。
他走出祠堂,看着外面的阳光,眼泪流了下来。
某...某活下来了...
村里的人看到他,都围了过来。
二狗!你真的好了?
好了好了!李二狗咧嘴笑着,刘婆子说,某可以出院了!
那...这病真能治好?
李二狗用力点头,只要听大夫的话,使劲喝糖盐水,就能活!
他的话,给了村民们很大的希望。
当天,又有三个病人康复出院。
祠堂里的病人,从四十人降到了三十人。
而且,新增病例已经连续两天为零。
刘婆子看着这些数据,终于松了口气。
拐点...来了。
赵郎中也很激动:刘婆子,您说,某们...是不是快控制住了?
应该是。刘婆子道,只要再坚持十天,确保没有新增病例,疫情就算控制住了。
她走出祠堂,看着远方。
虎头寨的方向,旗帜飘扬。
护国公,您的方子,真的救了很多人。她喃喃道,若不是您,这次瘟疫,不知道要死多少人。